五月初三是個大晴天。
對于甯毅來說倒并非是多麽特殊的日子,照常跑步,照常吃飯,照常上課,當然江甯城中這幾天倒也的确是非常熱鬧,在街上走走逛逛,偶然間總能看到一些青樓表演,人們津津樂道于這樣的事情,也常常說起某某姑娘得了許多的花,或是哪兩人爲争風吃醋打起來。哪怕是一件尋常的事情,到了茶館酒樓說起來也總能加上不少的彎彎道道,頗有戲劇性。
這兩三天的時間裏,蘇檀兒的确也是有些忙,早出晚歸的,她做的事情有些保密,不過甯毅倒是隐約知道一個輪廓,大抵是跟“宮引”什麽的有關。蘇檀兒最近做的許多事都是不動聲色,但暗地裏确實是朝着這個方向去的。她想當皇商,與汴梁那邊拉上關系,并且……估計也已經找到了方向。
這年頭的皇商也有兩種,檀淵、黑水兩次求和以來,賠償北方的布帛需求很大,皇家不會給高價,但等于是薄利多銷,與皇家拉上關系之後,那邊總也有些好處補償。另一方面,如今武朝朝廷到處收集好東西,真正的好絲綢若能賣去宮裏,這條線走通之後更是有諸多好處。蘇檀兒并非隻是妄想,一邊找到關系,另一方面改良技術,尋找突破口,這次有事情的恐怕便是她暗中弄出來的那個技術小組,在一些關鍵的技術方面,商家也是保密異常,一旦有事,除了蘇檀兒、蘇伯庸,恐怕負責的掌櫃也不太好拍闆。但真說忙倒是不忙的,倒也是無法放松罷了。
甯毅目前也不明白蘇檀兒的全盤打算到底是什麽,畢竟隻是閑聊時的一些片段推測。但自己這個年僅十九,平日裏溫和有禮的妻子在這方面胃口大那倒是令人欣賞的。世上從無奇謀,胃口大、胃口更大的區别而已,這件事情一旦妥當辦成,蘇檀兒掌蘇家就再無懸念,其餘兩房恐怕還是在一些基本的搗亂、下絆子上費工夫。眼界的不一樣。
而盡管沒什麽人能反應過來,蘇檀兒也并非在走什麽捷徑,她終究是從技術的改良上花功夫,然後再争取機會。這事情紮紮實實,雖然或許也有運氣的成分在其中,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甯毅也隻得認爲這個時代的某些女人一旦做起事來,恐怕比眼下的許多男人都要務實得多。蘇檀兒今年十九歲,也不知她是從多久開始就在計劃這些的。
對這些事,甯毅心中欣賞一番,自是不用過多理會,初一初二的白天小婵還是陪着小姐出門的,到得初三這天,便仔細打扮了一番随甯毅過來學堂這邊了。老實說,這兩天以來甯毅覺得小丫頭有點奇怪,好像有心事一般,昨天晚上走路的時候晃晃悠悠的,撞到樹上才清醒過來。今天偶爾也有些失神,當然,也隻是少數時間如此,大部分情況下還是與平時無異,叽叽喳喳地跟在後面說話,中午放學與甯毅在外面吃些東西,揣一小包糖果在懷裏,但是不吃,甯毅偶爾看她,她就露出很正經的表情。
“家裏人……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呀?”
“你這兩天,有點不對勁……如果家裏人有事,能幫的終究還是要幫一下,告訴我也沒關系……”
甯毅如此說着,小丫頭先是有點臉紅,然後才拼命搖頭。
“沒、沒什麽啊,小婵家裏人沒事……真的沒事……”如此強調過之後才心虛地看看甯毅,“呃,那個……就是高興的,今天晚上很熱鬧地,前幾年小姐帶着去看過一次,那時小姐和我們都扮成男孩子,小姐扮得可好看了,我和娟兒就扮不好,嘻嘻……”
甯毅撇了撇嘴,應該沒什麽事,小婵不說,他自然沒必要追問:“那今天小婵不扮成男裝再去嗎?”
“啊……”小婵今天打扮得漂亮,一身白色綴碎花的夏日衣裙,窈窕乖巧的樣子,這時候低頭看看,有些爲難,“也不是一定要換裝啦,小婵早上打扮了好久呢……”
“那就不換了。”
甯毅揮揮手,小婵那緊張的表情便放下來了,伸手拉住甯毅的衣角跟在後面小跑幾步,皓腕白皙:“姑爺真好……英明神武……”
“不學無術……”甯毅笑起來。
時間還早,今天晚上江甯城城門是不閉的。去往白鹭洲那邊看表演的大部隊一般是在集合傍晚,那時,畫舫、花車便會一起開動,一路遊行彙集。當然,下午雖然也有人去往那邊郊遊,各種攤販、雜耍此時也會過去,晚上即便許多人進不了主會場,也會在周圍看些表演,待到會場裏的表演結束,才與畫舫花車一道回來,一路上也能欣賞到不少佳人的歌舞。
甯毅此時倒還沒打算去白鹭洲,他也沒什麽要支持的美女,與小婵一路往秦老擺攤的那邊過去,秦嗣源今天晚上不會去湊熱鬧,但據說康賢還是會去。
下午的河岸邊清風吹過,楊柳微擺,水花一浪一浪地撲打着河岸。甯毅與秦老一邊下棋一邊聊天,小婵則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裙擺下小腿踢啊踢的,繡鞋輕輕搖動着,一面看風景,一面點頭唱歌,唱的是甯毅教給她的《明月幾時有》,輕松惬意的感覺,她今天沒有束那包包頭,發絲随風輕撫,青澀純真,但隐隐也有些長大了的感覺。
歌聲浸在下午河畔的風裏,與風啊水啊的旋律無比契合,秦老笑道:“調子雖有些怪,但小婵姑娘唱得可真是好聽。”小婵便高興起來,她可是爲這首歌練習好久了呢。
時間再過去一點,接近傍晚的時候,金風樓後方的小院子裏,元錦兒正卸了妝,享受隻有一點點的輕松時光。雖說今天晚上才輪到她的正式表演,但這幾天需要的應酬也是頗多,從早上開始,應付一位位才子、金主的拜訪,周旋于各個因彼此争風吃醋而看對方不順眼的雄性之間,穩住局勢,控制氣氛,盡量不讓任何一個人真的生氣,讓他們互相之間有血氣,暗暗比鬥又不至于真撕破臉,對于她來說,也是很耗心力的事情。
其實賽花會的隐形比鬥從半月前就已經開始了,這些天基本都是這樣的事。今天下午才稍稍得閑,隻應付了諸如曹冠這樣比較重要客人的問候。方才在外面的舞台上彈了一曲琴,聽大家的贊譽聲,然後從容答謝,随後回來卸妝,這段時間曹冠等人又過來看她一次,然後才稍稍得閑。接下來一直到傍晚花車開動的這段時間都是屬于她的,而她作爲四大行首,金風樓的招牌,倒也不用在花車上獻藝,隻要養精蓄銳,準備晚上的表演便好了。
“今天晚上沒事的,隻要保證前十六就好啦……這幾天忙來忙去,肚子餓,吃不下多少東西,媽媽還讓我少吃點,根本是想要餓死我……”
短衣短褲——實際上也就是穿了兩件内衣——卸妝之後也沒怎麽補妝,此時頭發也是亂的,元錦兒此時就慵懶地靠在涼床之上,白皙的粉嫩的肩頸、裸足皓腕全無防備地袒露在外面,一面說話,一面在胸前抱着一盤宴客的果子蜜餞往嘴裏塞。随後,那果盤便被房間裏另外一人給搶去了。
“媽媽讓你少吃些,是怕你表演之時腹脹,你要吃便吃些湯飯。這時拼命吃果子,晚上又不吃飯,表演時脹了氣怎麽辦,嘴裏的也吐出來,你都不怕噎着……”
元錦兒原本還想去搶果盤,然而那隻手得寸進尺往她嘴巴掏過來了,她便“唔”的閉了嘴,鼓着腮幫怎麽也不張開,然後掙紮一番。那隻手沒好氣地拍拍她的臉,她爬到涼床裏面咕嘟咕嘟把東西全嚼了吃下去,随後咳咳咳的咳了好久,捂着喉嚨:“呃……我把果核吞下去了,咳咳……”
那隻手倒了小半杯水過來:“隻許喝一口,待會吃飯。”
“知道了,雲竹姐……啊不,雲竹哥哥。”
房間裏的另外一人正是聶雲竹,今天的她一身黑色長袍的男裝打扮,長發束起來,戴了學士巾,若是拿把扇子,怕也真有幾分羽扇綸巾的潇灑風範。當然,乍看之下一些人或許會将她當成男子,但真要認,還是容易的。女扮男裝這種事不僅要化妝,要善于表演,更得有天分,聶雲竹或許化妝表演都不錯,可惜缺乏天分。
若在以往,聶雲竹是不會輕易靠近金風樓這邊的了,但如今開始有些不太一樣,這兩個月來,松花蛋的聲音在靜靜地發展着。她在甯毅的指點下雇了一些人,後來要雇一兩名廚子的時候,也通過了元錦兒這邊,畢竟如今她能找到的一些關系也就是這邊了,現在她漸漸将自己當成一名商人——雖然平時完全不像,也沒有很複雜的跟人談生意。
兩個月的時間,有關松花蛋雖然已經如同甯毅預測的一般打開了名氣,但生意做起來卻是沉默而低調,一些在醞釀的東西則還未有出來。聶雲竹倒是與元錦兒恢複了偶爾的來往,最主要的是元錦兒要在這次花魁賽上出些風頭,金風樓的媽媽則與她約定,若雲竹能稍稍幫忙,以後她想要做些什麽事情,這邊也會盡量幫忙。
“其實說起來,曹冠這次倒真是熱心了,比之去年,不知道要賣力多少倍,錦兒你看這些詩詞,真是用心……”
聶雲竹笑着整理桌上的一些詩稿,那邊錦兒笑着在涼床上站了起來,僅僅穿着亵衣的她撫了撫發絲,平日裏以活潑出名的她此時看來有些妩媚的感覺:“他啊,就是想要爲去年的事情找回場子罷了。”說着話,少女的身體在床上輕輕舒展着,随着預定的舞步緩緩擺動,纖秀的赤足随意踢踏,在涼床上踏出輕快的足音,一個搖擺在,柔軟的身體随着擺手而後仰,眼看要墜下去,卻又是飛快地一個轉身,發絲舞動成圓,朝前方踏出一步,定格在那兒,然後再自然地盈盈拜倒,謝禮。
“其實錦兒才不在乎成不成花魁呢,四大行首倒好,成了花魁,不知道得變成什麽樣子。馮小靜成花魁之後,據說有一日被指揮使程大人逼迫,差點跳樓,若非有人居中說了些話,怕是讓那程勇程大人給拔刀殺了。我啊,若成了花魁,怕是得立即找個人嫁了……”
“那時要贖身,身價可就更高了。”
“總有願娶的吧,花魁呢,娶回去吹牛也好啊……”
“錦兒莫非還未找到願心甘情願嫁掉之人麽?”
雲竹笑着問道。元錦兒皺了皺眉,随後将嘴巴差點擰成豬嘴,走到桌邊氣呼呼地坐下,伸手要去抓果盤,又被雲竹伸手打開。
“雲竹姐就喜歡說這些讓人氣餒的話,男人……哼,反正雲竹姐總有好男人喜歡。對了,前些天我還聽說了,三月時那顧燕桢回來了,追求雲竹姐還幫雲竹姐賣松花蛋來着,可是被雲竹姐當街打了一耳光,顔面盡失……顧燕桢呢,高中了,有了官職,衣錦還鄉,還有錢,錦兒可想嫁這種男人了,雲竹姐身在福中不知福。”
雲竹笑起來:“錦兒你也說了,男人……這樣一來我不是也一樣,找不到心甘情願嫁掉之人麽,錦兒若真願嫁,似顧燕桢一般的男子莫非真找不到?”
“可是我不喜歡啊,說不定顧燕桢是個好男人……”元錦兒本是玩笑,這時小小的聳了聳肩,在桌角發現一顆瓜子,偷偷地剝掉扔嘴裏,“那……雲竹姐的立恒大才子呢,莫非也不願意嫁嗎?”
雲竹拿了一件外衣扔她臉上,笑道:“這事可不許亂說,我或可不要這名節,立恒乃有家室之人,莫要污人清白。”
“知道了,知道雲竹姐你回護他。”元錦兒将衣服從臉上扒下來,嘟囔着:“今天晚上雲竹姐你不是說他也會去麽,待引薦了,錦兒便去勾引他,看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哼哼,待到他那妻子知道了,盡管叫人來金風樓将我亂棒打死好了,錦兒跟她拼了,倒看誰打得過誰……說不定雲竹姐以後便能跟他遠走高飛、雙宿雙栖了……”
“滿嘴瞎掰……”
“嘻嘻。”元錦兒笑着,“話說回來,當日雲竹姐爲何要打那顧燕桢啊,錦兒隻是聽說了有這事,可不知道具體如何發生的。”
聶雲竹想了想,深吸一口氣:“他原本确也是謙和君子,隻是那時太過孟浪,我才打了他……他不是什麽壞人,這事,大概也難分對錯,莫再說了。”
回想起來,三月做了決定那天,再見到顧燕桢的時候便跟他攤了牌,自然沒說甯毅什麽的,然而這次拒絕得确實非常徹底。顧燕桢大概也有些慌神,說了好些露骨的話,也問她是否有相好的什麽,到最後竟過來抓她的手,她當時下意識地扇了一耳光,後來洗了好多次手,感覺還是有些厭惡。
當時正處街頭,行人不少,顧燕桢也有個朋友在,這一巴掌不算重,但也将他打懵了,此後未再過來糾纏。隻是之前顧燕桢的宣傳太高調,後來這一巴掌的事情便也在一定範圍内傳開,想不到連錦兒也知道了,這種事情,是聶雲竹不願意看到的,她雖然有些惱那孟浪的一拉,但君子絕交,不出惡語,她此時自然也不願看這傳言加深,污了對方聲名。
元錦兒大概明白她這想法,此時笑着點了點頭:“不過,今天晚上那顧公子也會去,雲竹姐……不,雲竹哥哥要是被他看見了怎麽辦啊?”
雲竹笑了笑:“我一身全黑,到時隻躲在暗處,誰又能真認出我來,這次去隻爲錦兒你助威,其他人等,皆不欲接觸。”
“呃?那甯公子呢?”
微微的沉默,片刻之後……
“錦兒錯了!雲竹姐饒命啊——”
求饒聲自院子裏隐隐傳出來,夾雜着銀鈴般的笑聲,夕陽的黃色漸漸自西方泛起。
另一邊,秦淮河畔,秦老收起了棋攤,在甯毅與小婵的幫忙下,沒人擺件東西往回家的方向走去。秦老邀了甯毅在家吃飯,大家反正也熟了,無需推辭太多。待到晚餐吃完,秦老與他家中兩位夫人、甯毅與小婵五人一同散步往大道那邊過去,夕陽的顔色壯麗,甯毅與秦老在前面交談,後方看來卻像是一家三代的三名女子,小婵年紀還小,那以前作爲名妓出身的二夫人芸娘說些話逗弄她,弄得小丫頭面紅耳赤的,秦家大夫人則慈祥地在一邊看着。
鑼鼓與樂聲其實已經在街上響起來,街上不時有些隊伍經過。秦老笑着跟甯毅說話:“若見到明允,且跟他問聲好。”他今日雖不去,到得初五的龍舟賽,花魁決選,大抵還是會帶着家人去湊湊熱鬧,随後路上有一支隊伍過來,衆人站在路邊,那是知府大人的依仗,一大批軍士随行着,浩浩蕩蕩,當先的江甯知府騎在馬上,從這邊過去時大概是看見了秦老,竟還朝這邊行了一禮,秦老此時算是庶民身份,也以禮相答,随後倒是向甯毅偏了偏頭,笑着示意:
“前些日子,你問那都尉宋憲,此時那武烈軍指揮使程勇,都尉宋憲,便都在這了,喏。”
隊伍之中,騎馬行走在知府後方的兩人,無意間似乎也在朝這邊望來,程勇身材微胖,看着道路兩旁的群衆,面帶笑容。那宋憲則是目光冷峻嚴肅,頗有氣勢。甯毅笑了笑,其實前段時間打聽一番,這宋憲早已與他在街頭“遇見”過幾次,于他來說,早已認識了。不過元夕已過,再認識他長什麽樣子,也沒什麽用了。
一行人在前方道口分開,秦老回家,甯毅則與小婵在漫天壯麗的夕陽中朝城外走去。此時江甯城中絲竹之聲、鑼鼓鞭炮之聲已經響起來,秦淮河上畫舫上彩綢招展,排成長列,城中道路上一輛輛花車在衆人和鑼鼓的簇擁下前行,随着火把與燈盞在城市間浩浩蕩蕩地彙集,朝着這邊蔓延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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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