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陽光在市集的東邊漾出光芒的時候,小車也已經推倒了那固定的路口處。聶雲竹與胡桃收拾些東西,随後提着籃子準備去送貨。她依然是一身樸素布衣,包了一塊頭巾,看來與多數婦人村姑一般的打扮,不過哪怕單論身段也掩不了那股曾經的過人氣質,若是面對面交談,自然也讓人略不過她那文雅清麗的容貌。
昨天的時候往春意酒樓送了第一次的皮蛋,算是有了個開端,今天也還是她過去,按照甯毅的規劃,将幾種不同的配料裝在漂亮的小瓷瓶裏,然後準備好瓷碟,送去之後,取一隻皮蛋切成四瓣,拿四隻小碟,每碟倒上一點醬料,不同的風格做展示。皮蛋切開之後賣相本就不錯,配上紅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醬料,給人的視覺沖擊絕對是足夠的,即便這酒樓之中并未拿出最顯眼的位置做展示,昨天零零總總也賣出了十多隻。
這樣的進展讓聶雲竹有點措手不及,但假如還有第二家,每天三十隻皮蛋的計劃便基本完成了。
同樣的晨光下,就在她提着籃子穿過街道往春意樓過去的時候,李頻正走出巷子,稍停了停。随後去往街道另一頭的四海酒樓,一個朋友已經到了,在那裏等他:“謝兄來早了……子山呢?”
“子山今日未與我同來,說是昨晚見一好友,待會将與其一同前來。”
“如此甚好。”
一切發展如常,李頻的号召力還是沒問題的,三四日以來,找了些平日在附近不同酒樓用餐的朋友,讓他們在酒樓熱鬧的時候幫忙叫小二買個松花蛋。舉手之勞而已,由于甯毅那天說過幾人便夠,他倒也沒有知會太多人,這些朋友也是比較能保密的,随意的表演毫無問題,昨天就聽說春意樓已經将那松花蛋擺上了,也算是有了初步的成果。
李頻對甯毅的才學是有好奇的,至于松花蛋,倒不至于太過放在心上。此時與這名爲謝绛的好友會面,一番交談、上樓。等了一會兒,原本約好的另一名好友也到了,這人名叫沈邈,字子山,也是江甯有些名氣的才子,與他同來的還有一人,樣貌端方,儀表堂堂,二十多歲的年紀,身上卻有着相當穩重的氣質,一進門,與李頻、謝绛做了個揖。
“德新、希深,好久不見了。”
“燕桢!”
李頻驚喜地站了起來,這人與他們其實也是舊識了。原本在江甯這也是與李頻、曹冠不相上下的人物。顧鴻顧燕桢,三年前進了京,據說會試高中,此後大抵是在汴梁活動,走各種門路尋找實缺,倒是想不到,此時竟從那邊回來了。
衆人一時間大喜。
“到底是何日到的,竟不是第一時間聯系我等,這帳記下了。”
“今日當在金風樓設宴,接風洗塵。”
“罰酒!”
“不知此去東京三載,有何見聞所得,可得仔細說說。”
四人笑着在桌邊坐下,顧燕桢與幾人說些京城瑣事。
“如今在東京等地,所言最多者,當屬近年來遼金兩國交惡之事,自陛下任用李相以來,整頓軍務,嚴肅軍紀,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振奮。若是猜測不錯,少則三五數月,多則一年半載,朝廷必會抓住機會與金國結盟。一振自檀淵以來舉國的頹喪之氣,收複幽雲,指日可期!”
自去年下半年,金國在完顔阿骨打的領導下與遼國爆發大規模沖突以來,起兵收複幽雲,一振國運一直是這些武朝士人最常讨論的話題。六十年檀淵,六年前黑水,百年欺壓,如今機會終于已經到了,自當今聖上任用李綱爲相以來,大力整肅軍務,如今局勢已經明明白白,一切都仿佛已經壓在了一根弦上。未來仿佛隻隔了一張如薄紗般的窗戶紙,一旦挑破,便能看見大軍出雁門,直取幽雲,複唐時天朝舊貌的景觀。此時四人說起來,又是一番熱血沸騰,随後顧燕桢也說起他這次的收獲。
“……這次在東京,最終得欽叟大人青睐,得補一七品實缺,呵,饒州樂平縣令,七月将去上任,這還有些時日,便回來江甯,與諸位一叙……”
他口中這欽叟大人乃是唐恪唐欽叟,在這些士人眼中也算是相當有名,便又是一番詢問,對于他得到實缺,自也是各種羨慕嫉妒恨,打趣一番,随後方才提起一些風月雅事。顧燕桢原本在江甯算得上風流人物,頗得各種佳人的青睐,去了東京三年,自然不會沒什麽風流韻事,顧燕桢笑着說些瑣碎趣事。
“實際上名聲、才氣,與江甯這邊也相差不多,東京女子多半高傲,那邊又是天下士子雲集,想要折服她們,那可不容易,在下在東京三載,最近最紅的幾個姑娘中,李師師,在下也隻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時間在話語中過去,也已經到了酒樓中最爲熱鬧繁忙的時間,李頻想着是不是該叫皮蛋過來,那顧燕桢忽然停下來,拍了拍桌子,随後與那店小二說道:“拿四隻松花蛋來。”
店裏自然沒有,随後顧燕桢指點一番地方,竟也是駕輕就熟。李頻一臉訝然,那顧燕桢才笑起來,小聲道:“昨日在翠屏樓與穆方兄一叙,忽然見他叫這松花蛋叫得煞有介事,在下一問,才知是德新兄拜托之事,自得牢記在心,呵……方才我說的可有錯麽?倒不知這松花蛋與德新有何關系。”
李頻也笑起來:“倒是沒什麽關系,也是一個朋友所托,遊戲之舉,隻是不能以各自名氣刻意宣揚罷了。”
“了解。”打起賭開起玩笑來,什麽事情都有,見李頻說是遊戲之舉,顧燕桢也就不再在意,随後又說起東京風貌。到得吃飽喝足,李頻與顧燕桢單獨聊上幾句時,李頻方才打趣道:“方才說起那些東京女子時,燕桢似有些猶豫之色,莫不是在東京吃了癟,此時不好說吧。”
顧燕桢笑着,随後無奈地搖搖頭:“德新明察秋毫,确是有些事情,不過與東京并無太大關系……呃,若說關系也是有……不知德新這幾年可有去過金風樓麽?”
李頻搖頭:“金風樓去得少,回想起來,燕桢當年倒的确是常去的。呵,最近金風樓那元錦兒倒是與曹冠頗爲親近,燕桢也知那曹冠乃我麗川死敵,我若去了怕是也要得閉門羹……呃,到底有何事情?”
“三年前去東京之前,曾有一紅顔知己在金風樓中,前幾日進城,當晚便去找她,可惜……三載光陰,她如今已不在金風樓了……”顧燕桢手指敲了敲桌子,神情微微有些惆怅,“不瞞德新,在下以往風流,自認也見過許多女子,唯此女……讓在下覺得最爲交心,心中最爲安靜,文采氣質,完全不似風塵之人。記得三年前與她告辭之時,她說的是:‘祝公子金榜題名、衣錦榮歸……’在下此次多少也算是金榜題名,衣錦榮歸了,可惜啊……早知如此,三年前她便是開口拒絕,也該爲她贖身的……”
李頻想了想:“如此說來,三年前的話……元錦兒之前乃是潘詩,嗯,聽說她的确是贖身嫁人了……”
“怎會是潘詩。”顧燕桢不屑地挑了挑眉,“潘詩此女,不過一俗物爾,怎值得在下爲之傾心。在下說的乃是雲竹姑娘,她平日素來低調,若非不肯争名,金風樓中怎輪得到潘詩出頭……此事,隻能說有緣無分而已……”
“雲竹……這名字當年似曾聽過……”
“當年若德新真有見她,自然便會知道她的好,此女詩文唱曲,無一不是上佳,心中所想,也與那些想要當花魁,争風出名的女子截然不同。在下雖不清楚她的過往,但若非有一番坎坷身世,怎會落入風塵,原本以爲在下倒可助其一臂之力,隻是知她性格,一直未敢提起爲其贖身之事。唉,現在已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道理,可惜已然晚了……”
“打聽她如今下落了嗎?”
顧燕桢搖搖頭:“問了,隻是那邊未給答複……呵,既然不給答複,自是嫁人了,若她隻是離開金風樓,此時在江甯,當還有名聲才是。以當日情分,她也不會拒絕在下的。”
情之爲物,最令人傷感的便是這等錯過,李頻想想:“不多問問?至少知道她如今在哪。”
“問到底又有何用,她最終到底選了何許人,在下确有好奇,可是……若能不見……”他望望李頻,笑起來,“或許不見……也有不見的好。”
李頻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也罷,過段時間便會忘記的。”
一群人在四海樓上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酒樓裏過了最繁忙的時間,客人也漸漸少起來了。方才跑去買松花蛋的小二與前兩天被叫去買的幾人商量之後與管事反應了一下,那管事看看這邊俨然羽扇綸巾頗有身份的四人,揮手做出了指示,店小二出了門,穿過街道去到那邊的路口,與聶雲竹說了明天送松花蛋過去的請求,而在這之前,也有一名翠屏樓的店小二過來了,說了同樣的要求。
第二天早晨天未亮,聶雲竹等在小樓的台階前,甯毅過來之時,喜滋滋地與他說了銷路已經擴展到三家的消息,一邊說,也一邊有些疑惑地注意着甯毅的神情。其實這市場拓開的情況對她來說有些詭異,常常有人從酒樓叫小二買松花蛋,可名氣還未打出去,怎麽會有這種情況的,或許便是他在背後做的手腳。
如果真是這樣,她會感到佩服。不過盡管也擅長察言觀色,聶雲竹此時自然沒辦法從甯毅臉上看出除高興以外的太多内容來。其實她也高興于自己能自力更生,與甯毅商量前面腌的不夠多,中間萬一缺貨的應急措施等等。
清晨、路口、小車、四海樓,聶雲竹挎着竹籃過來告訴小二各種搭配的時候,決定稍稍打聽一下其中内幕,在她想來,事情多半該是與甯毅脫不開幹系的。
“……小二哥,前幾日讓你過去買松花蛋的,都是些什麽人啊……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哪些人愛吃這個。”
“哦,皆是些有學問的才子呢,也有說這個叫翡翠蛋富貴蛋的,昨天小人過去無意中聽見,其中一人還是自東京回來,高中的老爺……這等人也知松花蛋之名,聶姑娘這松花蛋,莫非是自東京學過來的新奇事物麽……難怪其它地方沒有賣呢……對了對了,姑娘你看,昨日要這松花蛋的,便是那位才子老爺。”
聶雲竹笑着回過頭去,那邊有兩名士人正走進來,沈邈是首先看見櫃台上從竹籃裏拿出來的松花蛋的,心想李兄的目的倒是已經達到了,有趣地伸手捅了捅顧燕桢。顧燕桢望過來時,正見到一名圍着頭巾的村姑将用于售賣的松花蛋拿出來,也是頗感有趣地域沈邈低笑了幾句,一兩秒後,口中的話還在說着,目光卻已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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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