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音玻璃外有着低沉的嗚嗚聲,那是風嘯的聲音。
分不清是海水還是雨水洗刷着落地窗面,屋外的大海翻湧不斷,風刮着陽台上收攏的遮陽傘顫抖不斷,躺椅已經被打濕透,雨水不斷地砸在木制的扶手上又被大風拉拽着飛進海裏不見。
李獲月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的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汗水将薄絲的睡衣黏在皮膚呈現出溶水的質感,順着汗水從肌膚上流出的還有濃烈的疲憊。
分明正常休息,在睜眼的時候卻能感受到強烈的困意以及疲乏,這已經是她的常态了。
原本能放空一切的睡眠時間,唯一能忘掉所有煩躁的途徑,如今也成爲了折磨。
李獲月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左手微微撐住額頭低着頭安靜不語。
又是一樣的噩夢。
李獲月從床上起來臉上滿是難以忍受的疲憊,她将濕透的床單扯掉,揉成團丢到了房間的角落,下床走到了落地窗邊上,看着外面黑潮湧動的狂風暴雨,玻璃裏倒映着她自己的臉龐。
無論怎麽習慣,無論怎麽重複,噩夢依舊是噩夢,永遠無法令人适應。
人都說,大仇得報之後迎來的是無限的空虛以及失去目标,可直到現在那無法言喻的噩夢一直糾纏着她,反倒是給予了她一種幻覺——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糾纏在她身上的重負依舊無時無刻給予她折磨,這份折磨的确讓她發自内心的抗拒以及痛苦,但可說來可笑,也正是這樣的噩夢,一直以來的折磨,讓現在的她反而有了一絲真實感,一絲.嘲弄的滿足。
聖意的意志。
李獲月沒有向任何人提過它的存在,甚至她自己都不确定,在聖意已經被剝離了胸膛之後,出現在噩夢中的聖意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自己折磨自己的幻想。
因爲随着清醒時間的推移,她對于夢境的記憶越來越淡,就像沙灘上被潮水沖淡的痕迹。
又來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那些記憶逐漸地模糊不清了起來,隻能記得那些閃過自己眼前的一張張鮮血淋漓的臉,那些哀嚎和哭喊聲,它們圍繞在她的身邊,低語着她曾經的過錯。
李獲月右手撐住落地窗讓自己站得更穩一些,手掌與玻璃倒影中的自己重合,她皺着眉頭閉眼去嘗試着回憶,努力從那消退的記憶裏去尋找一些印象深刻的部分。
她在夢中似乎在反抗,似乎在殺出重圍,在屍山血海中重重重阻,似乎有個聲音一直在戲谑她,勸她放棄,直到最後她好像被那些亡魂所淹沒,徹底沉淪了下去,就像每一次噩夢的結局一樣。
可無論怎麽去回憶,大腦掌管夢境記憶的這一部分就像在快速消磁一般,那些碎片不斷地潰散分離,怎麽也無法記起重要的部分。
她睜開眼睛竟然真的發現臉頰上有濕潤的感覺,她擡手刮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濕痕。
醫學上來講,記不住夢境的原因有許多,不排除過度勞累,精神緊張和神經衰弱的原因,但更令人信服的理由還當屬是刺激強度太低了,大腦的記憶事件需要儲存神經活動過程,倘若刺激程度太低神經就不會産生明顯的活動,記憶就無法正常的運作。
所以每一次,李獲月醒來後對于噩夢的記憶總是隻有一個大概,很模糊的片段和概念,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悲傷,痛苦以及逃避感。
而那種負面的情緒會随着意識的清醒越來越濃烈,直到摧垮意志和精神的底線。
她用力拉開了落地窗,走進了狂風暴雨的陽台上,那些大風和大雨吹打在她的身上,将燥熱和那些令人幾乎發瘋的負面情緒給暫時地壓了下去。
滿眼都是黑色的海洋,大風将海面刮得翻湧不休,隻有那些狂躁的自然的咆哮能将那噩夢帶來的反胃、不适感給壓下去。那些血淋淋的人影不斷地出現在眼前,讓她有些焦慮,心跳過速,心律不齊,甚至出現了呼吸紊亂以及不自主喉嚨裏發出呻吟的痛苦。
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心悸感,全身都有些忍耐不住的發抖,身體的神經内分泌系統的紊亂和神經遞質失衡,情緒難以遏制的恐慌,即使理智不斷地去提醒自己,現在自己很安全,沒有糟糕的事情會發生,但那種末日來臨的感覺卻像是海潮一樣不斷地蔓延到身上去。
她跪坐在面朝咆哮大海的陽台邊上,她隻認爲這是噩夢的後遺症,也是她經曆過無數次的後遺症。
但她并不知道,這種瀕死體驗感在醫學上有正式的學名,叫做“驚恐發作”。
換而言之,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知道,甚至李獲月自己也沒有察覺,她其實已經患上了很嚴重的急性焦慮症很長一段時間了,那是無數次的明确的強烈恐懼和不适的體驗,這種發作一般會持續5到20分鍾,時間較短,緩解後患者會自覺一切正常,但不久後可能會突然複發。
那是相當糟糕的感覺,就像有人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難以呼吸,讓人情不自禁地想用雙手去死死抓握着什麽東西,到極緻,難以忍耐的時候甚至會奮力去捶打牆壁,用疼痛來抑制那種恐慌。所以自殘行爲,甚至自殺行爲都會成爲驚恐發作的後果。(實際體驗過,隻有一次,不知成因也是睡醒之後,那滋味叫一個酸爽。)
李獲月躺在濕漉漉的陽台上,感受着雨水鋼刀般刮過臉頰的刺痛,發出難以忍耐的低嚎聲,一拳砸在了木制的陽台上,那瞬間蔓延手臂的龍鱗,以及嘴角彌散出的鮮紅霧氣,徑直将整個陽台的結構一擊崩潰,整個人都随着泳池、平台墜入了波濤洶湧的大海之中。
耳邊響起入水聲,眼前一片漆黑,就像那片夢境一樣。
身上的燥熱瞬間被海水的溫度降低,那不斷沖擊身體的水浪就像一隻隻手在撕扯她,拍打她,她放空意識向遠處遊去,将那些負面的情緒壓在心底,去盡可能地和海浪搏鬥。
那些淡去的噩夢随着海浪的拍打漸漸地消散,蒙着一層薄膜顯得那麽失真。
那些夢境的記憶啊,那麽潮水般消退,隻留下令人痛苦的驚恐。
她不知道爲什麽自己所做的行動有什麽意義,一直持續竭力地向前遊似乎是在遵循着一種本能,仿佛這片大海有一個盡頭一樣,隻要到達那歸墟就能得到甯靜。
可那片甯靜究竟在哪裏呢?
那些不斷消退的噩夢,她追逐着的夢境的記憶裏,真的藏有那片甯靜嗎?
她沒有答案,而她也不知道,這份遵從的本能其實叫作逃避,也叫作尋求安心。
某一刻,她忽然停下了動作。
頭頂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她向着四周去瞭望,入眼的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她仿佛置于這片風暴的最中心,孤立無援,整個世界都在沖着她咆哮,浪潮一波又一波拍打着她的背脊。
恐慌逐漸地停止了。
李獲月在海中漂浮了很久,逐漸仰躺在風浪吹刮的大海上,怔怔地看着翻卷的深色天空,感受着那瀕死的恐懼漸漸消退。
那些噩夢的記憶也終于完全消散了,驚恐感,也随之退潮,留下的是甯靜,死一樣的甯靜。
雨水打在她的臉上直到她呼吸終于勻暢了許多,她才重新踩水回正身位,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早已經迷失了方向,擡頭仰望天空,也隻有烏雲密布,無法根據星象判斷方位。
不.她似乎還有一個辦法去找到岸上的方向。
可就在她浮現起這個念頭的瞬間,她的心髒猛地收縮了一下,整個人觸電般失去控制,風一吹,浪頭蓋過了她的頭頂,将她徹底淹沒進了水下。
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耳邊那些海浪和大風的喧嚣忽然就消失,陷入了無邊的死寂,她右手死死攥住胸口的睡衣,那胸膛下心髒的位置蔓延出了一股針刺的麻痹感,這股麻痹瞬間蔓延了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一股絞痛感在針刺的中央擴散、爆發,使得她在短短的時間内意識就開始散失,瞳孔開始擴散。
無法保持踩水,李獲月甚至沒法掌握身體的重心,逐漸沉入海底,越深,海面上的風暴離她越來越遠,黑暗卻離她越來越近。
李獲月擴散的眼眸望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波濤海面有些發怔。
她想過自己的死亡,卻沒想過她會以這種可笑的方式死亡。
溺死。
在一個風暴的雨夜驚恐發作遊向大海的深處,心髒忽然發悸麻痹,随後沉入大海。
大概可以寫入年度最蠢死法之中。
她張開嘴,想喊什麽,但湧入的隻有鹹濕的海水。
她的意識逐漸消散,在她清醒的時候,無法追逐到的那些噩夢,在她意識模糊的時候反而重新歸來了,潮水洶湧,她的眼前掠過了那些夢中的鮮血淋漓的臉,也掠過了那巨大的陰影,那些仇恨席卷而來但卻與她擦肩而過,她不斷地下墜,直到穿過了所有的記憶,抵達了黑暗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