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這份名爲“辯禮狀”的奏疏,楊廷和的眉毛,擰成了一個川字形,臉色陰沉的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内閣值房内,蔣冕、毛紀、梁儲三人的手上,也都放着這份奏折的抄本。三人彼此對視,心内都是一個念頭:這嚴惟中好大的膽子,上這麽一份奏疏,不是擺明了打首輔的臉?而這文字上……便是聖人複生,也難易其一字,這個姓嚴的翰林,有手段啊。
雖然名義上,辯禮狀上駁斥的都是禮部的主張,可是大家心裏有數,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禮部秉承的是楊廷和的意思,這份奏疏,也是間接的抽楊廷和的臉,偏生這臉還打的山響,讓人無力回擊。
大明朝以孝治天下,即便是首輔之尊,一旦父母去世,也得放下工作回家守孝,此爲朝廷定制。嚴嵩這份辯禮狀,就是占住了孝的大義名分,有了這個名分在,後面的言論就順理成章。誰如果再堅持讓皇帝把爹說成叔父,就等于是在公開的反對孝。
這份奏折一上,幾乎是要把楊廷和等人擠兌到絕路上,如果反對這份奏疏,就是要陷君王于不義。以臣陷君,又是什麽居心?
如果單純是一份嚴嵩的奏折,或者還可以壓一壓,但眼下,朝廷裏竟是頗有幾位官員,同樣上書,站在了皇帝這一邊。
這其中有幾名小官,恐怕是因爲自己與甯王聯絡的證據落在錦衣衛手裏,不得不做出的違心之舉。但是像觀政進士張璁這樣的嘉靖登基後特科點中的特殊進士,其成色跟正常的進士比,實際是大爲不及。他們站出來,就是要拿首輔刷一輪名聲,同時在皇帝心中買好了。
“一群不知輕重的東西!”楊廷和反複看了幾次,随手将奏折丢在了案上,他是從進士一路摸爬滾打到了首輔的位置上,像這樣的人見的多了。
言官們以及那些觀政士子爲了出名,什麽事都做的出來,找個大人物噴一頓,也是常有的事。隻是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他們練手的目标,這倒頗讓人唏噓。
以他目前的權勢,隻要輕輕一揮,就能将這些惱人的蒼蠅掃蕩一空。可問題在于,這樣的行爲,對于大明是否是好事?如果自己開辟了首輔把持言路,乃至于任意貶谪言官的先河,後世史書上,又該如何評價自己?
到了他這個位置和年齡,就已經開始爲身後事考慮,除了立功之外,立德立言,想的往往更多一些。哪怕是任上的實事做的少一點,将來的名聲,也一定要保持住。像是趕蒼蠅這種事,即使要做,也不好自己出手。
另外一點,這些人突然發難,絕對不是自發行爲,背後肯定是有人出來聯絡組織,斬斷那隻黑手,比收拾這些爪牙,更爲有用。
“聽朱宸說,楊承祖前天悄悄溜回了京師。他不在通州保護聖母,卻悄悄回來,擅離職守,當可論罪。”
毛紀輕聲提醒着,眼下上本爲皇帝站台的人不少,如果不把這股勢頭打下去,一旦形成風潮,即便是以内閣之尊,也難以彈壓。可是要對這些文官下手,又要考慮名聲有損,最好還是處置一個武臣,給他們提個醒。
不比文官有自己的科舉身份爲憑障,隻要找到差不多的證據,就算斬了這個武官,也不是不可能。
“楊承祖麽?這個佞幸之臣,最近确實有些太過跋扈,是該敲打敲打。免得他将來,成了江彬一般的禍害。”
楊廷和心内做出了決斷,準備随便給這位錦衣官一點小小的教訓,讓他明白一下,這種級别的争鬥,他并沒有介入的資格。别看楊承祖現在坐領南鎮,位高權重,以一國首輔之尊,哪怕隻是輕輕一擊,也足以讓個三品錦衣粉身碎骨。
可是不等他做出批示,一名小宦官從外面飛奔進來,跪地磕頭道:“幾位老先生大事不好,天家今晨就于慈甯宮外跪地啼哭,至今不起。隻說不能侍奉母親,反要母親對自己行禮,非人子所爲。既不願爲難太後,也不願做不孝之子,情願不做皇帝,回安陸繼續做藩王。太後拿不出章程,特請幾位老先生定奪。如今天氣酷熱,隻怕萬歲受了暑,傷了龍體。”
“豈有此理!”
下一刻,安靜的值房,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與之相比,小小的楊承祖,已經無足輕重,沒人還記得該對他進行處置。自大明立國以來,還沒有過大臣逼走皇帝的事。如果楊廷和做了大明的伊尹、霍光,那麽接下來等待他的,就是地方上忠臣良将起兵清君側,他自己身死族滅,整個大明,也将陷入戰亂之中。
與當初的那次請辭不同,這次嘉靖基本已經是擺明了車馬要挾,而這種要挾,内閣還不得不把招接下來。張太後甩鍋,已經做出甩手掌櫃的派頭,内閣什麽決定,自己全都支持。如果自己這邊不接招,那這局勢怎麽才能平息?
“報,薊鎮邊報,查北虜首領博迪傳檄各部,邀各部頭人于大闆升城參加那達慕大會,雲集大兵,恐侵我邊鎮。如今薊遼邊鎮,兵員不足,糧饷兩匮,請朝廷速發犒賞,以免生變。”
“報,滿剌加王子并使臣三十餘,已至會同館投書。言佛郎機夷蠻橫無禮,無故侵奪滿剌加國土。殺國王,奪基業,王子與手下文武無奈來投,望朝廷念在滿剌加世爲大明藩屬份上,發兵助其奪回基業。”
從兵部方面送來的兩份急報,讓本已危急的局勢更加緊張,如果這個時候大明再失去一位天子,那大明還拿什麽出來應對戰争?幾件事接連發作,楊廷和就是想不退,也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