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講道理,作爲十九歲就中進士的名士,他的唇槍舌劍足夠鋒利,足以讓皇帝最終妥協。他這次來,是準備以内閣首揆的身份,來戰勝皇帝,讓皇帝明白,未來的日子裏,内閣才是國家的主導。換句話說,今天這次會面,應該是決定未來大明,君權相權誰爲主導的決定性會晤。
可是無論他如何聰明,楊慎又是何等的天才,兩人都沒想過的一個情況,就是一個武官居然會說要世子回自己的封國放棄繼位。這種發言,已經可以稱的上僭越,但是世子對他的言語并無呵斥,似乎是……默許?這到底是這小小儀正的意思,還是世子自己的意思?
當所有人都緊盯着大位時,每個人想的都是搶搶搶,居然會有人主動說出,自己不幹了?饒是楊廷和久曆宦海,在這一刻,卻也有些不知所措,這世子怎麽能說回去就回去?他難道不知道,如果真的轉身回安陸,他失去的是什麽?
“世子一日未曾即位,就隻是世子,不是天子,所以不能走大明門,也不能住奉天殿。這是你們堅守的規矩,也不好說你們錯了。不過世子是來繼統的,不是來做太子繼位的,京師裏的幾位天使都在,楊閣可以把他們招來問一下。當初他們念的遺旨上,是宣世子來嗣皇帝位還是來做太子。所以這東華門,還有文華殿,我們絕對不會答應。如果你們堅持的話,就請找一個接受你們安排的人,來繼承這個皇位好了。”
面對楊承祖的咄咄逼人,楊廷和正待發作,世子那裏終于開了口“楊儀正,不可對首輔無理。你退下,吩咐大家,去準備行囊,我們回安陸。”
朱厚熜的語氣雖然不算如何激烈,但格外的堅定有力,表現出他絕不妥協的決心與意志。這回,輪到楊廷和主動把楊承祖叫住,以免事态真的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以楊廷和多年爲官的經驗可以判斷出,這位世子殿下,是絕對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進行退步,如果不答應對方的要求,他可能真的就此轉身回安陸去。
當初定下這套流程時,這幾位拟訂人心裏是有私心的。他們都不希望自己心中的明君弘治天子絕嗣。即使沒明着說讓朱厚熜以孝宗兒子的身份接位,但是兄終弟及,再走上這麽一套流程,也就水到渠成的。可以把世子過繼到孝宗名下,從此繼承孝廟的香火。
這種安排,太後張氏那裏也樂見其成,乃是内閣和内廷共同推動的結果。想來世子是個未成丁的少年,對于這裏面的深層含義,肯定是看不出來的。等到過幾年,他發現問題不對時,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沒法反悔。事實上,他們也不覺得新君有反悔的必要,接受了這個皇位,就得接受這個安排,不是很公平?
他是怎麽看出來這個的?楊廷和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楊承祖身上,到底是這個人,還是那位袁宗臯?不過不管是誰看出來的,他們都不該告訴嗣君,你們這是要壞大事的。
“殿下請三思而行。事關重大,不可戲言。殿下也請以大局爲重,不可逞一時之意氣。内閣的一切安排,歸根到底,都是爲了殿下考慮。”
“不必考慮什麽了,孤的父王駕薨不滿三年,母妃尚在安陸。若是孤爲了繼位,就去認其他人爲自己的父母,這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又有什麽資格,坐這錦繡江山的主人?”
“世子,且容老夫再思量一番,此事幹系重大,我們都不能感情用事。”
這位執掌大明命運的強者,在這一刻,不得不低下了高貴的頭,尋求妥協。即使明知道這時候主動退讓,在接下來的談判中會處于劣勢,可是他也沒有别的選擇,如果朱厚熜真的就此離去,楊廷和自己也就被擠兌到了絕路上,沒有什麽路可走了。
在新君進京前的這段權力真空時間,楊廷和及其所屬的内閣,将多年以來所受的壓抑來了一次大爆發。他們攫取了許多權力,也做了不少的大事,從抓江彬、罷各處鎮守太監到誅殺那些他們眼中的奸佞小人。
這些事中,有不少是隻有皇帝才有資格決斷的,由内閣牽頭完成,已經有了僭越的嫌疑,好在是新君即位之後,會對他們的行動進行确認,也算是事後的背書。正是有着這種自信,内閣成員才大展拳腳,在朝堂上着實折騰了一通。
如果這位世子轉身離開,那他們之前的行動就成了純粹的個人行爲,而這些行爲在大義名分上,是站不住腳的。可以說,這個爛攤子如果皇帝不肯幫着處理的話,内閣就要頂鍋。
再者說來,天子大行,再把自己一手捧出來的新君擠兌到回轉封國。那楊廷和的名聲,也就别想要了。朝廷上下,衮衮諸公,怕是要把楊廷和歸到操莽之輩。士大夫愛惜羽毛,楊廷和尤重名聲,他既希望爲國出力,爲江山社稷多做一些事,也同樣希望自己将來可以落一個好名聲,而不是頂着一個奸臣的名号死去。
看來自己一手挑選的這位藩王,并不像自己以前所掌握的那樣暗弱,至少在他任性的時候,别人很難動搖他的意志。
這到底是地方上那些人的信息掌握有誤,還是那些人背叛了自己?楊廷和對于錦衣系統傳來的情報,産生了一絲動搖,可眼下,不管是動搖還是憤怒,都無助于解決目前的困局,現在需要的是解決這個問題。
“世子殿下,臣希望您再多留幾日,容臣與各位同僚商議一下,再做定奪,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沒關系,孤明白内閣的苦衷,絕不想爲難任何人,你們慢慢商議。楊儀正,我們從安陸帶來的雲霧茶,給楊閣拿一些出來,楊閣爲朝廷勞心勞力,耗盡心血,這些土産,就算是孤對老臣的慰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