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嗣君,但說到底,終究隻是個外地來的藩王,甚至于他連藩王都不是,隻能算是個世子。又是一個沒成丁的少年,是誰給了他勇氣,讓他有這麽毅力,能夠說出這樣的條件?今日之楊廷和,又哪是那麽好動的?
難道未來的君相之間,會有一番沖突?這與他事先設想的那種君相攜手,風雨同舟的前景,完全是背道而馳。楊閣選擇了這麽一位藩王,本意上,也絕對不會是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楊承祖道:“大哥如果覺得爲難的話,其實這話也不必說,楊閣是聰明人,更有個驚才絕豔的兒子。我想即使你不說,他也能想明白這一點,所欠缺的,就是個下台階。這個台階,早晚有人會給,大哥是否摻和這事,就全靠自己的心意吧。”
他又想了想“都察院,其實是個好地方。很适合養望,大哥若是在都察院養幾年,将來說不定還能升到總憲呢。到那時候,朝廷上下,都要對你敬畏三分,爲了這個目标,不參與這些破事,也是明智之舉。小弟明白的很。”
總憲?自己?張嘉印的心内狂跳,隻覺得周身血液流動的速度比起以往都快了幾倍,若不是多年讀書養氣的功夫的了得,他說不定就要撲過去對楊承祖喊一聲好兄弟了。這話裏的暗示意思已經很明确了,隻要自己能夠跟新君站在一條線上,将來就有機會問鼎總憲寶座。
他在都察院這段時間,自然知道總憲意味着什麽,那也是朝堂裏一方諸侯,手下掌握着上百隻名爲言官的瘋狗,可以肆無忌憚的攻擊任何想要攻擊的目标。既是清流中翹楚人物,同時也不缺乏實惠。雖然名義上總憲都以清廉爲标榜,可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當一任鐵總憲,若是不弄它幾十萬家私,又如何對的起皇恩浩蕩?
那個位置搶手也燙手,他的資曆和履曆都有點不足,也就沒想過那麽高的位置。當楊承祖抛出這個位置時,張嘉印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就在這彈指之間,鄉誼、立場、名聲、總憲。若幹個名詞在他心裏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充滿火性的角逐,最終前程不負衆望,奪得桂冠。
“賢弟,愚兄是個讀聖賢書的文官,是要講操守,講道理的。何況我還是個清流,如果連都可以被收買,那都察院裏,還有什麽風骨可言?不過爲了黎民蒼生,爲了江山社稷,我知道該怎麽做的,告辭了。”
“館驿人多,小弟就不遠送了,路上多加小心。”
“不勞賢弟挂念,順帶說一句,其實楊閣真的很看好你的。他看過你寫的話本,覺得你是個可用之材……”
“大哥慢走,小弟不送了。”
張嘉印算是所有說客中,走的最早的那一批,其他人直磨蹭到紅日西墜,才垂頭喪氣的離開館驿,回轉京師方向。直到這時,他們才不得不承認,自己面對的是個何等頑強的對手。口幹唇裂,已經不能動搖對方的意志,宮中太後還發來兩封懿旨,也都被頂了回去。他們隻得說一句,這個世子,實在是太頑固了。
作爲成年人,他們不相信這是年輕世子的個人意志,一個少年,有什麽心性可言?這麽多人壓過來,吓也吓毛了他,早就有什麽答應什麽,給他撐腰的,多半是那人老成精的袁宗臯。
這位已經年近七旬的王府長史,腰闆拔的筆直,仿佛一柄出鞘利刃,即将飽飲敵人之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被他送走,從他的眼中,有不少人都能感覺到那種燃燒的鬥志。這些人暗自搖頭“仲德終究是對當年的事有怨言,這是借着天子的手,報複我們呢。”
京師之内,太後的懿旨同樣發到了内閣,語氣越來越強硬,态度也越來越不耐煩。随着嗣君的隊伍離京師越來越近,内閣的态度也就越來越強硬,大家都算準了,新君登基後,肯定不會和太後一條心。
過去兩下合作,不過是爲了對抗江彬這種手握重兵的權臣。現在既然這個内部的敵人已去,兩下失去了合作的基礎,楊廷和也就不想再對張家妥協下去。
原本的内外共同議政,變成了内閣獨斷,太後不過是個蓋章機器。由于自身文化所限,她大多數情況下,連那些奏折上寫了什麽東西都看不懂。對于内閣的意見,就算是想要說幾句話顯示一下存在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已經感覺到了,自己似乎是被内閣給擺了一道,夢想中的權力不過是在手上周轉了一下,就消失的沒了影子。是以這次總算逮到了敲打内閣的機會,她又如何能放過?
在這種頂牛中,張太後也發現了自己得利的契機,雖然與興王府有着宿怨。但現在大家既然都不喜歡内閣,那爲什麽不能聯手合作呢?哪怕隻是暫時的合作,也沒有壞處,再說這個新君将來必然名義上要認自己爲母親,如果能把他控制住的話……
基于這種原因,太後方面不失時機的向内閣施加着壓力,由于她掌握了大義名分,即使是楊廷和,也無法對這種斥責加以駁斥。又一名傳旨中官離去,毛紀道:“石齋,事到如今,确實是有些進退爲難了。沒想到,興藩竟然任性至此,隻怕将來又是如同先帝一般。”
“維之,你多慮了。他是個外藩,天生的底氣就不足,再怎麽任性,也不會如大行的先帝一般。”楊廷和思忖良久,似乎終于拿定了主意“既然他想見我,那老夫就去見一見他,看看他到底想要說什麽,做什麽,又憑什麽以爲,他能推翻内閣和禮部拟好的決議!來人,備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