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這些人辨認和詢問,雖然不敢确認這個王士元就是崇祯五子永王朱慈煥,但卻都肯定王士元是從宮裏出來的,不然他不會對宮裏情形記得那麽清楚,甚至連兩個哥哥的小名都知道。
王士元是不是朱慈煥,事關重大,周士相不敢大意,雖然定武帝在文村時曾提起孝烈皇帝有子許流落江浙,但這不代表這個王士元就一定是朱慈煥。因此他需要一個肯定答案,而不是“可能”或“也許”。
周士相如此重視這件事,不僅僅是要弄清這個“朱三太子”到底是真是假,更重要的是要弄清這個“朱三太子”是自己主動出來,還是背後有人讓他出來。兩者的結果是一樣,但性質卻絕不相同,也關系到周士相如何對待這個“朱三太子”。
周士相擔心王士元的背後或許有什麽人在暗中操作,借着這位可能是真孝皇之子的“朱三太子”興風作浪。他的懷疑不無道理,因爲南渡以後,朱明宗室譜系就大亂,很多騙子和有心人紛紛出場,早在弘光年間,就有“大悲案”和“真假太子案”鬧得沸沸揚揚,這背後不乏江南士紳的代言人東林黨人在掀風作浪。
“大悲案”倒罷了,最後證實的确是一個騙子自稱是明朝親王,從兵亂中逃出做了和尚。此人先稱自己是崇祯帝封的齊王,後來又改稱是吳王,又說什麽“潞王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該他做大位”,語無倫次,形迹可疑,一看就是個騙子。所以九卿科道會審之後,将這騙子給處斬了。
“大悲案”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讓潞王的名聲變得更好,除此以外倒是沒有什麽。不過“假太子案”造成的影響卻很大,不僅真正動搖了弘光政權,時至今日,也有很多人認爲當年被弘光處死的那個少年就是孝皇太子。
那個假太子是當時崇祯朝的鴻胪寺少卿高夢箕的奴仆穆虎從北方南下時,于途中遇到并結伴而行的。晚上就寝時穆虎發現少年内衣織有龍紋,驚問其身分,少年自稱是皇太子。
穆虎大吃一驚,便将此事告于主人高夢箕。高夢箕難辨真假,便将這少年送往蘇州、杭州一帶隐蔽。可是,這少年經常招搖于衆,露出貴倨的樣子,引起人們的注意,背後竊竊私議。高夢箕害怕這少年會牽連自己,不得已密奏朝廷。弘光帝得知之後,急忙派遣内官持禦劄宣召,命錦衣衛将這少年帶回看管。
随後,弘光面谕群臣道:“有一稚子言是先帝東宮,若是真先帝之子即朕之子,當撫養優恤,不令失所。”随令侯、伯、九卿、翰林、科、道等官同往審視。大學士王铎曾經擔任東宮教官三年,自然熟悉太子的模樣,結果一眼就看出是奸人假冒。
當時的南京城見過太子朱慈烺的并不止王铎一個,曾任東宮講官的劉正宗、李景廉等人皆言太子眉長于目,所以見了僞太子後都不認識。弘光帝還不放心,特意又讓舊東宮伴讀太監丘執中往認。那僞太子見了丘執中,卻不識也,弘光這才相信這少年乃是假冒。
然而,即便是知道那少年不是真太子,可一直對弘光繼位不滿的東林黨人卻乘機興風作浪,散布流言蜚語,在不明真相的百姓和外地文官武将中掀起了一片喧嘩。弘光朝廷越說是假,遠近越疑其真。這事一直鬧到清軍占領南京,弘光朝廷覆亡,方告平息。
此案的最大影響就是嚴重削弱了弘光帝的合法性,使得文武百姓對弘光離心,加上東林黨人散布的大量有關弘光“昏庸”的流言,間接使得弘光政權迅速垮台。有這前車之鑒在,周士相自然不能重蹈其覆。
東林黨現在雖然倒台,大多數黨人都在清廷當了官,但他們的根基江南士紳階層卻在,而且正被周士相嚴厲打擊,故而突然間就有個自稱孝皇之子的王士元站出來,周士相不懷疑才有鬼了。
最終,周士相寫了一封密信給南都的兵部尚書張煌言,請他至鎮江辨認王士元身份真假。
張煌言知道此事後,心中也是震驚,連忙秘密趕到鎮江。在與王士元密談了足足半個時辰後,張煌言出來很肯定的告訴周士相,此人就是先帝五子朱慈煥。
有當年北京宮中老人辨認問詢,也有曾見過崇祯諸子官員的認可,再有張煌言的确認,王士元的身份在沒有周士相前世DNA技術的幫助下,在這個時代已經确鑿。
周士相相信張煌言不會認錯,看走眼,因此他也相信了王士元就是朱慈煥。但他沒有就此上報定武帝,也請張煌言能夠不要将事情洩露出去。一方面,他還要繼續觀察王士元一段日子,确保萬無一失。另一方面,他也想看看這個王士元的背後,到底有沒有不可告人的一面。
張煌言猶豫之後,答應了周士相的請求。蒼水公也不想因爲永王的出現,讓朝堂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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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元在鎮江雖然被嚴密監視,過着“軟禁”的日子,但各項供應都很豐盛,吃的用的俨然都是照親王待遇提供。隻是幾個月來,除了一開始不斷有人過來和他見面,之後便再也沒人來看過他。至于那位外界流傳的屠鞑如屠豬般的齊王殿下,更是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過面。
王士元心中有不安,也有點後悔,不應該主動承認自己是朱慈煥,他擔心自己會不會和當年那個“僞太子”一樣,被殺人滅口。因爲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份雖然高貴,但也有危險。危險就來自于那個九五之尊所坐的龍椅。
同時,王士元也想家,想念自己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自從被送到鎮江後,他對家中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曾懇請身邊“照顧”他的人,希望他們能夠将自己的家眷接來,可卻被告知他的妻子兒女過得很好,但現在卻不能來到他的身邊。
無盡的等待,與世隔絕的王士元在覺得自己快要瘋了的時候,外面的院門被人推開,随後一個兇神惡煞,瞎了一隻眼的大漢嚷着大帥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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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傳聞中拿滿州人心肝下酒的太平軍大帥面前,王士元不由自主的腿肚發抖,哪怕對方長得并不可怕,甚至相貌還很周正,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容。
“你不必害怕,如果你真是烈皇之子,按理,我還是你的臣子。”
有關王士元懦弱膽小之事,周士相早已從軍情司和“照顧”他的那些人口中了解,但卻沒想到這位烈皇之子卻膽小到這種程度。哪怕他能勇敢的直視自己,至少也讓周士相覺得他對得起他的父親崇祯。
王士元不敢說話,将頭深深的低在那,雙手雙腿都在發抖,甚至周士相都能聽到他牙關的顫抖聲。
“坐吧。”
周士相搖了搖頭,讓瞎子李搬來椅子放在王士元的身後。王士元卻恍若未聞,站在那仍一動不動。瞎子李見了有些不耐,上前一步要将他按下去。結果手剛碰到王士元,對方卻吓得一下跳了起來,驚慌失措道:“莫要殺我,莫要殺我!...”
“我何時說要殺你了?”
王士元的反應讓周士相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擺手讓瞎子李站到一邊去,免得真吓壞了這位永王殿下。
“你...你不殺我?...”王士元面無人色。
周士相朝椅子一指,不容置疑道:“坐下說話。”
“好...好...”
心頭亂跳的王士元僵硬的坐到了椅子上,屁股卻不敢坐實,隻沾了一點。瞎子李見了不由一臉鄙夷,心道這家夥算什麽三太子,膽小如鼠。
王士元的表現讓周士相也是眉頭大皺:此人到底是故意如此,還是本性真的就這麽膽小?
眉頭緩緩舒開,周士相不動聲色,很是平靜的問王士元道:“本王現在再問你一句,你是否真是烈皇五子永王殿下?”
“我...”
王士元仍不是不敢直視周士相,牙關緊咬,半響,終是小聲道:“回齊王殿下話,我就是朱慈煥。”
周士相點了點頭,問他道:“既然你是永王殿下,那爲何從前不肯站出來領導軍民抗清呢?”
“這...”
王士元不知如何回答,因爲他真的害怕那些殺人如麻的鞑子,小時候在宮裏時,他可是經常看到他的父皇爲寇邊的鞑子哀聲歎氣。從北京逃出來南下這一路,他更是看到清軍無數暴行。那一堆堆無頭屍體在幼小的他心靈之中留下了這一輩子也磨不去的可怕烙印。
他不想死,不想被人用刀将腦袋砍下,所以他躲,他到處躲,哪怕見到許許多多的軍民爲了他朱家和鞑子奮戰,他也不敢勇敢的站出來去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他隻想活下去,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爲了活下去,他甚至主動剃發易服,在腦袋後面留了那根他父皇在世之時最爲厭惡的辮子。
王士元不吱聲,他知道自己的從前所爲實在是丢人,丢他自己的臉,也丢他父親的臉,更丢他祖宗的臉。這一刻,他真是羞愧,後悔之心更甚,覺得自己爲什麽會鬼迷心竅想到出來表明身份。
周士相沒有再逼問心弦已經崩到極點,似乎随時都會抱頭痛哭的王士元。對方從前的所做所爲,他能夠理解,但卻不會原諒,因爲他姓朱,更因爲他是崇祯的兒子。
“從前的事我便不問你了,但問你一句,既然你已隐姓埋名這麽多年,爲何不繼續隐瞞身份就此終老,反而還要出來承認你是永王殿下呢?”
這個問題,周士相隐隐已經有了答案,但他更想聽王士元自己親口說出來。
這個問題也讓王士元恢複了些許鎮定和甯靜,他難得的将頭稍稍擡了一點點,雖然仍然不敢直視眼前的周士相,但周士相卻能看清他的臉龐。
“我表明身份,是因爲...是因爲我畢竟是父皇的血脈。加上南都已經光複,所以我...我想,我可以認回祖宗了。”
說完,王士元下意識的摸了摸腦袋,上面不再是光秃秃,而是長出了長發。
“認回祖宗?”
周士相笑了起來。笑聲中,他來到了王士元面前,正色看着他,語氣中帶有逼問。
“你可以認回祖宗,那麽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意味着什麽?你要明白,一旦世人接受了你的身份,你很可能會成爲大明朝的皇帝,因爲你是烈皇之子,這世上還有誰的血統比你更适合繼承大明江山呢?”
王士元聽了這番話,立即将腦袋猛搖,連連說道:“不敢想,絕不敢想...”生怕周士相認定他有當皇帝的心思,王士元隻差跪下對天發誓了。
“不敢想,那你認回祖宗幹什麽?你繼續當你的教書先生豈不更好?繼續當王士元豈不更好!”
周士相的臉色很冷,冷得讓王士元一個哆嗦,吓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告訴我,你憑什麽有臉認回祖宗?你有什麽資格認祖歸宗!千千萬萬大明百姓倒在滿州人屠刀之下的時候,你在做什麽!成千上萬大明仁人志士抛家舍妻,勇敢的和滿州人反抗的時候,你又在做什麽!”
周士相語氣無比嚴厲,“你在忙着躲,你在忙着打理你的小辮子,你在忙着生兒育女,忙着老老實實的做鞑子的奴才!...現在滿州人被打跑了,你倒站了出來,你想要世人知道你是烈皇之子,你的血統有多麽高貴,你想重新成爲大明的親王,甚至是皇帝!...我問你,你到底憑什麽站出來,憑什麽想要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