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宮中可是經了太多事,先是董鄂皇後病逝,再是皇帝駕崩,接着是新君登基,最近還有裁撤十三衙門的事,所以能夠留在宮中的太監宮女現在可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唯恐自己一個疏忽就被趕出宮去。
前兩日,因爲過于哀傷,一直強撐着的太皇太後終于累倒在床上。太皇太後這一病,一下就讓本就處處彌漫着悲痛氣氛的慈甯宮又添了許多不安氣氛。一些宮女太監覺得,要是這個時候太皇太後再有什麽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龍椅上是有了新主人,可誰都知道新主子不過是個小皇帝,是個孩子,能指着這孩子做什麽事?大清朝現在的真正頂梁柱,還是太皇太後她老人家。
寝宮裏,太皇太後布木布泰安卧床上,似乎還在睡着。貼身侍女蘇麻喇姑坐在床前做着針線。南窗下炕桌邊,剛剛登基不過兩月的小皇帝玄烨正在專心看書,兩個金絲熏爐燒得正旺,龍涎香悄悄地向四周彌漫。寝宮裏非常靜,隻聽得西洋鍾的“滴嗒“和玄烨間或翻書頁的聲音。
一雙小腳邁進寝宮的門檻,随後一雙胖胖的小手撥開門簾,露出二阿哥福全那張圓圓的蘋果似的小臉。福全眨動着小眼睛,手輕腳慢地跑到皇祖母榻前。蘇麻喇姑擡頭看了,見是二阿哥,不由朝他擺手,示意福全不要驚醒他的皇祖母。
玄烨看到哥哥,很是高興,又做手勢又努嘴又眨眼。福全沖着弟弟扮了個鬼臉,兩個孩子都抿着嘴笑了。見弟弟在看書,福全便上前拿起弟弟的筆,跪在炕桌邊用弟弟的紙墨臨帖。他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弟弟現在已經是他的君主,是大清的皇帝,他所用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禦用之物,福全如果用了,那就是“僭越”,是大不敬。
畢竟還是孩子,身爲皇帝的玄烨也沒有意識到哥哥的舉動是對他的不敬,他知道哥哥的功課不好,漢人的字總寫不好,所以很是熱心的在那寫了兩個漢字給哥哥做示範。
蘇麻喇姑放下針線,定定的看着這兩個孩子,并沒有上前制止福全的“不敬”。布木布泰其實已經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動靜,卻故作不知。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睜眼慢慢問蘇麻:“有什麽要緊奏章送來嗎?”
“皇阿奶!”
聽到皇祖母的聲音,福全撂下筆跳下炕,揚着雙手直奔過去,上去就摟住布木布泰的脖子,把小臉貼在皇祖母的腮上,很是關心的道:“皇阿奶,你病好了吧?”
福全雖是二阿哥,可大阿哥牛鈕早夭,所以在布木布泰心中,福全實是自己的長孫。隻是因爲福全沒有出過痘,所以才無緣皇位。對此,布木布泰心中有些愧疚,她親了親福全,道:“福全最親皇阿奶,是不是?”
福全将小腦袋不住猛點,布木布泰瞧着,這兩月來心中的陰影一下就去了大半。這時,玄烨在邊上不高興地搭碴兒說道:“皇阿奶,還有我呢?孫兒也最親皇阿奶了!”
布木布泰笑了起來,連聲道:“都親,都親!…虧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長大,要不然,這回可真活不成了…福全,讓皇阿奶起來。”
福全蹙起眉毛,搖搖頭:“我不!皇阿奶不許死!皇阿奶死了,福全怎麽辦,沒人管啦!”
聽了大孫子這話,布木布泰心頭一軟,笑道:“好,好!皇阿奶不死,不死!…”
聞言,福全這才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蘇麻喇姑服侍布木布泰穿上衣服,靠床坐好,一面爲她梳理頭發,一面說道:“輔臣拟的幾項谕旨已經發下,是用皇上聖谕發的…”
布木布泰聽着,沒有作聲。那幾項谕旨不能不發。面對眼前大局,她一婦道人家也沒有太多主意,隻能以輔政大臣的政見、措施,來平息前幾年福臨的過分行動造成的積怨。皇帝歸天沒有引起動亂,内外平靜,她很滿意。至于索尼和蘇克薩哈搞出來的新政,雖說違背了福臨生前意願,但畢竟沒有推翻全部,且有些章程還是很合适宜的,諸如增添滿州官吏,聽着像是區别滿漢,但滿州八旗現在已然有很多漢人擡旗補入,這些新擡旗的“滿州”一樣可以行使“滿州”的特權,使他們對滿州生出歸屬,從而能夠保住滿州根本。另外,罷十三衙門,減少宮庭開支等等,無一不是緩減國庫開支的好事,所以布木布泰就沒有幹涉。
蘇麻又道:“方才有兩件要緊折子,一件是吏部的,說一個叫于成龍的漢人知縣,上書請太後垂簾聽政……”
“哦?……太後垂簾聽政,我朝向無此例呀!……國家政務繁雜,我已力不從心,還是專心撫育教訓爲好。平心而論,要不是爲了這沖齡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
布木布泰說着,眼眶竟紅了,聲音也嗚咽了。蘇麻喇姑連忙勸解道:“太後千萬珍重,不必再傷心了。總是佛爺的意思,誰也違拗不得的……”
布木布泰看了看這位從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貼身女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撫摸着梳得很光潔的鬓角,慢慢站起身,問道:“還有一件呢?“
蘇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說:“是一道密折,鳌拜上的,他說開封可能守不住了。“
布木布泰一怔,又慢慢坐下。福全已懂事地跑回玄烨身邊,兩個孩子聽着蘇麻喇姑和皇阿奶說話的口氣,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鳌拜上的是密折,直送宮中,這道密折現在連索尼他們都不知道。
布木布泰沉思片刻,說道:“呈那折子來!”
不多時,慈甯宮總管捧着折匣進來了,先跪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自玄烨即位,已經尊太後爲太皇太後,所以太監們都改了稱呼。加上驅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對老太後自然感恩戴德,态度格外恭敬,早已将太皇太後尊爲佛爺了。
蘇麻喇姑接過折匣,打開後将折子呈給布木布泰。她立即埋頭看了下去,鳌拜在折子上禀告說原闖賊餘部組成的忠貞營在大寇李來亨的率領下從歸德北上,轉向開封,吳三桂的關甯叛軍也趁機向開封進逼,鳌拜自忖無法兩面對敵,故而有意棄守開封,退往河北,擇機對敵。
“鳌拜要是退了,這中原不就丢了。漢人說逐鹿中原,可見中原的緊要。咱大清現在困難的很,可萬萬不能丢了中原。當初,崇祯那般困難,這中原不也沒丢嗎?難不成,咱大清現在不如他崇祯了?”
布木布泰雖然不知道前線戰況的真實情況,也不懷疑鳌拜的密折,隻是她不同意鳌拜放棄開封,她對蘇麻喇姑道:“你給拟個旨意給鳌拜,開封斷不能丢,不管他用什麽法子,斷不能退入河北,要不然哀家就死給他看。”
蘇麻一愣,緩緩點了點頭,又道:“鳌拜說現在河南危急,各地援軍無一能至,唯江南右提督庫恩布率部增援,以不到萬人之衆連敗李來亨部,現已至開封東南。鳌拜的意思是庫恩布既可用,不妨讓朝廷升他爲直隸總督,牽制李來亨部,這樣鳌拜那裏也能壓力小些。”
“哪個庫恩布?”
布木布泰對這個人名卻是有些陌生。蘇麻忙道這人是漢人,叫唐三水,原先是廣東尚可喜部下的一名千總官,尚可喜兵敗之後,此人以不到三千之衆力拒賊秀才的太平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将太平軍封堵在嶺南之地,爲此得了福臨信重,提其爲廣東提督。不過後來廣東還是落在了太平軍之手,唐三水率部退入江西。太平軍大舉北上後,唐三水又率部堅守安慶,被福臨破格提爲江南右提督,擡入滿州正黃旗,賜滿州名庫恩布。先前一直在江南右的廬江、鳳陽一帶堅守。得知忠貞營大舉北上後,唐三水不顧南邊的太平軍,緊急率部北上追趕忠貞營,其赤誠,堪爲大清表率。
聽了蘇麻的一番介紹,布木布泰不由感慨道:“這麽說來,這庫恩布倒是我大清的一員忠臣良将了。”
“皇上在時就欣賞他,鳌拜也說他是良将,想來不假。”蘇麻道。
“若我大清的官都像庫恩布這樣,又何至今天這番局面。”
布木布泰輕歎一聲,準了鳌拜的折子,叫總管太監去通傳一下輔臣,讓那庫恩布做直隸總督,率部抵禦忠貞營。索尼也是知道庫恩布的,當初也是他向先帝進言賜庫恩布滿州名的,加之中原戰事告急,确需重賞漢官漢軍,讓他們爲大清效死命,故沒有反對,當即以康熙帝的名義拟旨,升任江南右提督庫滿布爲直隸總督,命其率部勤王,抵禦明軍忠貞營。
遠在千裏之外的唐三水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因爲“勇猛過人”的表現被鳌拜上折保舉,他現在隻知道自己是進退兩難,原本隻是想打個邊鼓,演出戲,不想,卻成了戲台上的主角,要一人唱起整台大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