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城頭上的汪士榮,洪亮的聲音響徹半空,日頭下的他,身形無比高大。此時,他手上就缺一把羽扇。
人數衆多的昆山造反士紳自是不可能因爲汪士榮這一句話,就把人馬解散,自縛于城下。不過他們也做不了什麽,隻能在城下咬牙切齒的對着昆山城頭咒罵連連,其中大半罵人的話都是沖汪士榮去的。真算起來,今日造反的這衆士紳中恐怕有六成就是叫汪士榮給逼反的。無他,當日清欠之時,汪大使手段可是着實狠辣,人情半點不通,從他筆下批出的一道道公文,不知革了多少讀書人的功名,不知鎖了多少舉人老爺,更不知杖死了多少“鄉賢”。
汪士榮對于蘇州的士紳而言就是一條毒蛇,原本這毒蛇不知躲在哪,今日卻遊了出來,還在城上無比放肆,一衆造反士紳都是被激的眼裏冒火星,鼻孔裏冒粗氣。
氣歸氣,恨歸恨,眼面前怎麽辦?
這城,是打還是不打?
自古造反起事,都得有個頭。
所謂蛇無頭不行,一衆造反士紳們很自然的就想到了統一号令,推舉出一位大家都心服口服的首領出來。這樣,明确了号令,才能決定下一步行動。要不然,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你說打,我說走,這仗怎麽打?
論影響,陸家、王家、徐家都是昆山有名的士紳,祖上那都是出過大官的。尤其是王家,可是出過皇後的,且不是從前,而是現在。永曆的皇後就是王家的閨女!
按理,王家是怎麽也不可能參合造反這事的,雖說永曆叫逆賊吳三桂殺了,可王皇後和太子等人不是叫太平軍給救了回來,迎進了南都麽。聽說王皇後進城時,定武帝可是派了首輔郭之奇相迎,其本人更在宮門處眺首等待,對王皇後和太子還有太後是十分尊敬。
身爲當朝皇帝,定武帝可是以子侄輩将王皇後她們迎進宮,又親自安置在宮中,給永曆太子也是親王禮遇,這可是仁至義盡,畢竟永曆生前對定武帝一直不承認,稱其爲“僞帝”。現在他能做到這份,将王皇後待爲太後,任天下人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來。
王家的女兒是當朝太後,王家卻參與造反,這,任誰也想不通,打破腦袋都想不通。
王家卻想的明白,看得明白,他們必須造反,因爲那個宮中的太後根本幫不了他們,那些賊秀才的鷹犬也根本不曾将他們視爲皇親國戚。
那日,清欠司調來的太平虎狼撞開王家大門,将王府滿門上下趕到庭院中的景像,是王家上下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痛。
當自家前往南都報訊求救的人連宮門都沒進,就被太平軍五花大綁的又押回來時,王家的家主對南都,對他那位貴爲太後的侄女徹底失了望。
事實上,王皇後的父母早已在幾年前就已去世,而王家雖然有着這麽一位做着大明永曆皇帝皇後的女兒,但他們從永曆元年起到今的整整十五年,卻從來沒有給這位皇後寫過一封信,也從來不在外人面前說過這位皇後半句話。似乎,這位王皇後和他們王家根本沒有關系。
往辛酸處想,這是王家的無奈,是保身的辦法。因爲王家全族畢竟生活在清朝控制區,要是他們時常将做明朝皇後的女兒挂在嘴邊,炫耀,那肯定是自己找死。
往刻薄處想,王家從一開始就擔心這個當初嫁給連藩王世子都不是的朱由榔爲妻的這個女兒,會給他們家帶來橫禍。所以他們不認,不承認自家有過這麽一個女兒,出過這麽一個皇後。
不管王家是怎麽想的,事實上,十幾年來,他們的确不曾和王皇後有過任何音訊聯絡,甚至家中的晚輩有很多還不知道他們有這麽一個皇後姑姑在。
太平軍打進江南,定武帝在南都祭拜了孝陵後,王家的地位并不曾因此得以提高,反而越加尴尬。因爲新登基的這個定武帝和他們家那位皇帝女婿沒有半點關系,和他們的皇後侄女也沒有關系。甚至,兩方還是敵對的,彼此互不承認,誰都想滅掉誰的關系。定武朝尊永曆爲太上皇,這在王家看來,壓根就是嘲諷,是譏笑,而不是這位定武帝真的願意尊奉朱由榔。
隻是在表面,王家的地位似乎真的得到了一許許提高,至少,松江本地的那些大戶們,對他王家比從前客氣了許多,官府也對他們王家客客氣氣。
這讓王家上下還真的産生了一點錯覺,以爲自家那位成了定武朝太後的女兒真的會讓他們成爲皇親國戚般的存在。
清欠大兵的到來,讓這點錯覺一下就沒了。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什麽太後,什麽太後母家,什麽皇親國戚,都是假的,都是狗屁!
就連那皇帝也是假的!
這定武朝,這江南,管事的是賊秀才,做事的也是賊秀才!
賊秀才不是李定國,賊秀才是孫可望!
他要不是孫可望,王家的人現在就能去跳河。
王家的家主铤而走險,參與了松江起事。原計劃和起事的教民,還有其餘各家一起合力拿下嘉定城,不想,因爲教民到處屠殺漢人百姓,導緻那些起事的士紳們改變主意,不再反明,而是改而圍堵剿滅教民,這樣一來,松江起事的力量就迅速四分五裂。王家不想在松江等死,于是在家主的帶領下來到了昆山。
一衆士紳聚集後,公推首領,王家家主王明哲以爲自己肯定能被公推爲首,因爲他家畢竟出過皇後。然而正因爲他家出過大明皇後,一衆造反士紳都不相信他,不願推舉其爲首。當然,這内中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王家是松江過來的,不是昆山本地的,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昆山的人憑什麽聽你松江人的号令?
成爲起事首領,号令所有人馬,事成之後,也定能得到最大的好處。這美事,誰不想幹,誰願意讓給别人幹?都已經豁出來造反了,一衆士紳早沒了退路。要麽死,要麽發達,誰願意替他人做嫁妝,賣命得來的好處叫别人得去。
争執了半天,竟是沒個結果。
眼看天都黑了,一衆士紳意識到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一個新的提案被提了出來,那就是大家夥公推探花郎葉方藹爲首領。這個提案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同,葉方藹的功名畢竟是大清朝給的,也是叫賊秀才給革的,他的探花功名也是在場所有人中最高的,葉家帶來的人也不少,既然如此,大家便奉葉探花爲首好了。
葉方藹沒想到最後竟然自己成爲了首領,當真是又驚又喜。葉天成對于兒子當首領,那自是無比支持,他爲什麽造反?還不是想幫兒子奪回失去的一切麽!
此事就這麽定局。
葉方藹出任首領之後,立即約束各家,叫各家報上實際力量,如帶來多少人,有多少武器,有多少糧草等,又像模像樣的委任大小官吏。爲了安撫衆人,團結衆人,葉探花是來人就賞,以至于有一個就帶了小舅子前來參與起事的秀才也被委爲縣令。
升官發财,人生一大幸事。
昆山城是沒下,那汪士榮是還在城裏,可城外聚集而來的造反隊伍卻是越來越多,聲勢也是越來越浩大,加上葉探花進行的一些整頓,這造反大軍看起來還真有模有樣了。
不過,葉探花和他手下這衆士紳看到的是人多力量大,城裏的汪士榮看到的卻是一幫土雞瓦狗。從中午看到晚上,造反軍每多來一支隊伍,汪士榮就會讓人留意,然後記下他們那草頭旗号和大緻人數。每來一支,汪士榮都會發自内心的輕笑一聲。他巴不得來的人再多一些,因爲那樣,城外就會更亂一分。
軍隊和百姓畢竟是有區别的,軍隊就是軍隊,百姓就是百姓。
當縣保安大隊和主薄等人請教汪士榮的破敵之策時,汪士榮胸有成竹,叫他們放心。
夜色黑了下來後,城内一片肅靜,城外一片喧嘩。到處都是火堆,到處都是臨時搭建的營盤。造反軍裏曾經當過兵的恐怕連一百人都不到,大多數都是連刀都沒握過的農夫和佃戶,還有無賴子,以及想趁火打劫的膽大之人。安營紮寨這等“技術活”,他們哪裏會。就算現在有人教他們,他們也懶得答理。在大多數造反軍士兵心目中,造反就是跟着向前沖,然後喊上幾聲,最後上面的老爺們給發些賞銀。至于其他的,他們沒見過。
造反軍現在忙活的是吃飯的問題,一衆隊伍來自縣裏縣外各處,有相識的,也有不相識的,現在大家夥一塊扯旗造反,是不是先得将肚子填飯。皇帝老兒還不差餓兵呢,士紳老爺們不見得連口吃的都不給他們吧。
吃飯的确是個大問題,一衆士紳們都是知道厲害關系的,隻是他們起事倉促,又哪帶來那麽多糧食,都以爲昆山城肯定一舉拿下,進城之後還怕沒有吃的?一些人甚至都沒做過在城外過夜的準備。
現在,都傻了眼,吊文拽句,讀書人個個厲害,怎麽讓人吃飽肚子,他們幹瞪眼。最終,在昆山本地幾個大士紳的臨時“接濟”下,上萬人馬才勉強把肚子填飽。然後三五成群,胡亂睡去。吃飯是大事,睡覺更是大事。營帳肯定是沒有的,有也是士紳老爺們住的。大家夥便抱着稻草對付一下吧,等明兒葉探花領着大家夥殺進城中,還怕沒地方睡覺?
有睡覺的,也有不睡覺的。到處都是賭錢的,還有喝酒的,更有一些曾天黑偷偷跑出去,想到附近看看有沒有村莊,搶上一筆的。
軍紀,那是定然沒有的。士紳們大抵也就隻能勉強約束住族人和家丁,其他那些或利誘,或欺騙,或威逼而來的百姓,他們但求對方不要跑了就燒高香了,哪還指望對方有什麽軍紀概念。
葉方藹到底是做過探花的,也在明清江北大戰時見識過軍陣,所以對于眼下城外的混亂局面,他十分擔憂。
葉天成也是憂心腫腫,沒能一日破城,已經叫他産生了一些不好的想法。爲了家族,爲了兒子,葉天成打起精神,将葉家莊得力的人手都分派了出去,仔細盯着各處。
城裏的官軍并不多,這一點大小士紳們都知道,要不然他們也沒膽量來攻城,連帶着他們也不考慮城裏那些人手有膽量出城偷襲他們。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各家士紳在接到葉探花的命令後,還是多多少少派了一些精幹人手站崗放哨。
很快,午夜時分,鬧騰了一天的昆山城外終是靜了下去。
累了一天,别人都抱着稻草呼呼大睡,自個卻被老爺派來盯崗,胡阿大心情肯定不好。但是老爺對自己有恩,起事時還給了自己一塊銀錠子,更許諾事成了就将丫鬟小環嫁給自己,所以胡阿大心情再不好,再困覺,也是強撐着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盯着昆山方向。
倏然間,胡阿大感到前面好像有黑影閃過,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時,卻什麽都沒看到。
娘的,見鬼了?
胡阿大有些奇怪,将竹槍一提,朝前小心翼翼去了幾步,然後使勁往草叢中剌了幾下。
沒動靜,胡阿大收回竹槍,覺得自己疑神疑鬼了。轉身時,後背卻是一疼,緊接着有人勒住了自己的嘴巴,将他拖到了一邊。
汪士榮派人出城偷襲造反軍了,他很大膽,也很信心的派了十個人。
十個人中,隊長是從太平軍退役下來的,餘下四個是縣保安大隊的,還有三個是衙門捕快,兩個是給汪士榮報訊的錦衣内衛。
對于汪大人就派十個人出城偷襲,昆山的官吏們肯定是震驚的。可是讓他們更震驚的是,這十個人真的就将城外的上萬人馬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