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相甚感意外,因爲他事先估計單靠風帆驅動的海船不可能這麽快就從福建沿海到達菲律賓。他認爲的時間至少是三個月。
劉國軒随後解釋,平時海船也不可能這麽快到達呂宋,而在每年春季的三月,會有信風,所以船速很快,這才能20多天就能到達呂宋。平常的話,也确是要兩三月之久。
甘輝見周士相如此關心呂宋,不由問道:“殿下莫非要讨伐呂宋西班牙人?”
鄭襲一驚,搖頭道:“齊王,當年大兄也想讨伐呂宋,未能成事的原因固然是大兄當時要準備北伐南都之事,另一個原因卻是遠征呂宋,消耗甚大,若不能在當地立足,則徒費錢糧,無功而返。”
鄭襲言外之意自然是不看好遠征呂宋之事,并且他下意識的認爲,周士相真要遠征呂宋的話,他的部下很有可能會被征召,那樣無疑是削弱了他這個閩親王的力量。雖說已經向周士相表示臣服,可鄭襲卻從沒想過到南都去做個安樂親王,他隻想和大兄一樣繼續留在金廈。
黃昭皺眉道:“眼下北方尚在鞑虜之手,齊王不欲北伐,反欲遠征海外,是否有些輕重不分了?”
如當年那些官員一般,在黃昭眼裏,海外華人隻是賤民,不值得興師動衆。若周士相不顧北方未定,弑君的吳三桂未平,以舉國之力征讨呂宋,那對于複明大計可是十分不利的。
中國之根本,在于兩京十八省,海外再多利,也非根本之地。棄根本不顧,這是要動搖眼下好不容易才取得的大好形勢的。要是因爲遠征呂宋之事消耗了明軍力量,導緻滿清獲得喘息,重新席卷南方,那周士相可是千古罪人。
劉國軒等人也有這方面的疑惑,一個個緊張的看着周士相。
周士相心中暗歎一聲,西班牙人對華人的大屠殺的确令他憤慨,但是鄭襲和黃昭說的卻也是現實。浙閩剛剛光複,浙江倒還罷了,破壞并不算嚴重。福建卻是一爛灘子,尤其是人口的損失不比兩廣少,這一點從他南下這一路所見所聞便能知道。
人口的急劇減少破壞的不僅僅是當地的人文居住、生産環境,更極大程度的限制了太平軍的發展,也限制了周士相的一些部署。
有人才有一切。有人就有生産,有了生産才有錢糧收獲,有了錢糧才能打造軍隊,發展國力。無論周士相對大明朝未來的設計多麽領先,多麽令人向往,缺少了最基本的人這一環,那他所有的設想都是空中樓閣,不切現實。
在閩地,爲了體現“光複”二字,讓福建留了辮子十多年的百姓們能夠再次感知大明的好,感知齊王殿下和太平軍将士的好,周士相需要做的可不僅僅是要百姓去辮蓄發,而是要通過各種措施恢複生産,增加人口,爲此他需要提供很多東西給劫後餘生的福建百姓。分田分地分房子,給種子糧食、提供耕牛、最基本的醫療體系、教育體系的組建等等,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多,無一處不要錢,不要投入。從江南士紳及前明降清勳貴、滿城得來的大量财富就如流水般從周士相手中流走,他卻不能将手指合攏,反而要将手指張得更大,讓“錢水”流得更快。
現在的大明,就如一個失血過多的巨人,急需補血。而人口,顯然就是血液,糧食則是産生血液的主體。恢複人口和增加糧食,在當下及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内,都是以周士相爲主導的定武朝廷必須解決和重視的國策。如此一來,在北方滿清和吳三桂尚在的情形下,在各省殘破不堪的前提下,不想着北伐恢複故都,平定戰亂,卻想着遠征海外,這确實如黃昭所言,乃本末倒置,輕重緩急不分。
當初周士相決意遠征安南,是因爲安南就在大明邊上,其國有大量的稻米可以掠奪,這些稻米能夠緩解兩廣的糧荒。并且太平軍的廣東水師可以壓制消滅安南人不多的水師力量,在其國駐紮的兵力也不需要太多,更重要的是,安南國内有大量漢人,這些漢人可以爲太平軍的遠征軍提供人力物力,使得遠征軍能在安南紮住。另外,安南國内有幾方相互敵對的力量,這能讓太平軍通過縱橫手段,可以拉攏一方對付另一方,淡化安南對于“吳人”入侵的仇視。
種種手段之下,遠征軍的都督趙自強才能在安南做起太上皇。如果沒有這些有利于遠征軍的條件,或許現在的趙自強就不得不面臨當年永樂朝時明軍遇到的那幕——全民皆兵,全民反抗,從而陷入安南人民的戰争汪洋之中,最後不得不從安南的泥潭中撤走。
遠征呂宋,顯然沒有這些條件。呂宋等地的華人數量稀少,不足以讓遠征軍在那裏立足。并且西班牙人不是安南人,他沒有幾個總督相互攻伐,無法讓太平軍從中收取漁翁之利。同時,西班牙人的海軍力量也不容小窺,他們在呂宋等地殖民經營近百年,冒然遠征的結果很可能會耗時日久,甚至是有去無回的戰争。
占領呂宋,控制東南亞的經濟利益确是很大,但是得周士相能夠承受大量人力物力、錢糧的消耗,更得從國内大量移民,使一些關鍵地方的漢人數量足以壓制當地土人。但無論怎麽辦,遠征呂宋在眼下都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打赢這場戰争,趕走西方人,控制東南亞海道,爲中國的未來發展赢取先機固然是好事,可這卻非一年兩年就能辦到的,至少得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四十年才可以辦到。
太平軍在東南亞占領的地方越多,需要的駐防兵力就越多。戰果越大,戰線也就越長,到時處處都要設堡派兵,處處都要防範經營,結局必然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高樓,卻根基不穩,樓上也是到處開縫,四處漏風。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得先解決國内——恢複增加人口,從而可以在未來源源不斷的向海外遷去新移民,用時間讓海外真正成爲中國之國土。
種種考慮之下,周士相打消了遠征呂宋的念頭,這個念頭聽起來是不錯,咬牙以自己的個人威望強行推行倒也可以一搏,但風險和代價太大。真要想做成這件事,至少也得解決了滿清和吳三桂才能着手。
周士相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他今年已經32歲,這個時代的平均壽命卻不到30歲。
也許他可能幾年之後和鄭森一樣年輕早逝,也許他會活到50歲,60歲,甚至80歲。但究竟能活多久,誰知道呢。就如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他又何曾想過自己的将來會有這般時空奇遇。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他去呢。
人不能好高骛遠,得腳踏實地。走一步看一步,踏踏實實的先将眼前這一步走好,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周士相選擇先解決國内,再圖謀海外,爲此,他必須按住自己心頭的怒火和沖動,可西班牙人對漢人的大屠殺卻讓他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不做點什麽,他這心就好像空蕩蕩的,難受。
但做點什麽呢?
周士相陷入沉思,鄭襲和黃昭他們發現齊王突然不吭聲,都有些困惑,不明白這位年輕的王爺在想什麽。
甘輝也無從猜測,鄭軍的一些文武甚至在想是不是藩主和黃昭的話讓齊王不高興了。
“齊王,思明有個教士名叫李科羅,此人和呂宋的西班牙人總督有聯系,若齊王欲爲呂宋我國之人伸讨,可使此教士向西班牙人遞交國書,譴責其殺戮掠奪我國之人的罪行,嚴令其改邪歸正,俯首納貢。”
說話的是劉國軒。聞言,周士相心中一動,既然無法在軍事層面上着手解決這件事,那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在外交層面上對西班牙人施壓了。但是真這樣做了,事情會不會如萬曆年間那次一樣,西班牙人再次将怒火撒在華人身上,進行第四次大屠殺?
外交是姿态,是向對方表明态度的一種宣示手段,可這手段卻無法決定對方是否願意聽從。想讓對方知道後果,感受到确實危脅,從而妥協,還在于軍事力量的展示。展示出可以渡海而來,爲死難華人伸讨的實力。
遠征呂宋不能,殺雞儆猴卻能。
猴自然是西班牙人,雞,當然是海峽對岸的荷蘭人。
前世的鄭森在大敗于南都之後都能攻下台灣,趕走荷蘭人,我爲何不能做到?
就算沒有殺雞儆猴的意思,周士相也決心收複台灣,因爲荷蘭人實在是沒能摸清楚中國内陸的實情,他們竟然愚蠢的和要快完蛋的滿清簽約訂款。
周士相不明白滿清是怎麽和荷蘭人搭上線的,印象中的滿清可不是這麽擅于和“世界”打交道的對手。不過這樣也好,滿清也好,荷蘭人也好,本就是他要解決的敵人。現在兩個敵人勾搭在了一起,那正好收拾掉。
周士相沒有将出兵收複台灣的念頭告訴鄭襲等人,因爲鄭經還沒有解決。他采納了劉國軒的建議,派人去找那位叫李科羅的西方教士,通過他向西班牙人遞交國書。同時,他命令軍情司派人到呂宋去和當地的華人取得聯絡,偵察西班牙人的軍事力量和駐地港口情況。必要時可以給呂宋等地的華人宗族首領以大明官職,并秘密輸送火器給他們,以幫助東南亞各地的華人組建軍事力量,使得他們在再次面臨白人欺壓屠殺時能有自保之力。
除此之外,周士相則以定武帝的名義通告東南亞的華人,大明朝廷從未将他們視爲賤民,海外華人皆是大明子民,受大明朝廷保護,大明的科舉同樣對他們開放。這意味着,自即日起,凡海外華人都可以歸國參加大明的科舉,中舉之後可以做大明的官。這個措施比任何一個手段都更有效,更加能讓海外華人對大明生出赤子之心,也更能讓他們在心中生出自己乃是大明子民,而不是海外賤民的心理。
解決鄭經,收複台灣之後,周士相雖不可能組成遠征軍讨伐呂宋,但卻示意江蘇、浙江、福建及廣東方面,可以爲海商提供軍事護衛和武裝力量。換言之,在朝廷無法向東南亞伸出手之前,大明的商人們卻可以扮演先驅者的角色。
《告鄭經書》是由甘輝親自渡海送到思明鄭經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