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太平軍到底有多少,沒有人知道,他們能知道的是在太平軍的重圍下,福州城一隻蒼蠅也休想飛出去了。
東面的鼓山、西面的旗山、南面的五虎山、北面的鬥頂山都飄蕩着太平軍的旗幟。
四面合圍之下,福州已成絕地。
城頭,隐隐飄散着一股讓人作嘔的味道,那是死人香——漢人的香。
瘋狂了十七天的清軍在城中的于山、烏山、屏三修建了巨大的炮台,外城、滿城、三炮台互相依撐,構成了一道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防線。隻是這防線背後,卻是絕望,是垂死,是木然,是恐懼。
降亦死,不降亦死,不如拼命。
廣州、南京、杭州發生的一切,告訴福州的駐防八旗,他們沒有别的選擇,他們隻能戰鬥到死。
沒有人相信太平軍會招降,也沒有人相信太平軍會真的招降他們,會給他們一條活路。
這一切更像是報應——漢人的報複。
是甲申以來億萬慘死在滿州刀下的漢人在陰間的報複,他們想讓劊子手們不得好死。
這一天,亡魂們等了很久,城外的太平軍也等了很久。
滿州人絕望,漢軍和營兵們也絕望,隻是後者在絕望之中看向滿州人的目光卻是無比怨毒。
瘋狂的滿州駐防八旗在失控之後,爲了挾持城中的漢軍和營兵,竟勒逼他們一起參與屠殺。起初,這些漢軍和營兵并不情願,因爲他們知道滿州大勢已去,若是跟随他們屠城,日後肯定會被明軍清算。隻是,他們尚無敢反抗之心,滿州大兵的積威讓他們被迫揮動手中刀劍,參與了暴行。人一沾血,就變得瘋狂,很快,城中的漢軍和營兵也集體失控了,他們和滿州人一樣瘋狂砍殺男人,摧殘他們看見的每一個女人,殺死年邁老人,剌死稚嫩小兒。
當太平軍兵臨城下,滿州人惡毒的笑了起來,漢軍和營兵們則是清醒了,也後悔了,隻是他們已經無法回頭。他們已經和滿州人牢牢捆綁在了一起,這城中的十數萬居民之死,他們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
絕望使人瘋狂,垂死也會讓人瘋狂,恐懼更會讓人瘋狂。
瘋狂過後,則是木然,集體的木然。
城牆依舊在腳下,炮台也依舊在腳下。于其說福州城的清軍在集體選擇和太平軍拼命,倒不如說他們是失去了所有的求生意志,現在一個個都如行屍走肉般,隻是機械的站在自己的崗位上,腦中渾無任何思想可言。
“看什麽看,太平寇一樣殺了你!”
滿州兵們已經懶得理會那些漢人兵丁的怨毒目光,因爲對方已經沒了退路。他們想要多活些時日,能做的隻能是滿兵們協手并戰,而不是臨陣反戈。那樣的話,他們會死得更快。他們難道不知道現在的福州城内是什麽樣的光景嗎!
偌大的福州城俨然一座空城,除了滿城,外城幾乎是空無一人。有的,也隻是大街上那任由雨水沖洗也洗不掉的血迹;有的隻是任人怎麽驅趕也趕不走的蒼蠅。一些地方更是清軍眼中的禁區,那裏就是最兇殘的滿州人都不願意去,也不敢去,因爲那裏是蛆蟲的海洋,是密集得讓人毛骨聳然的蛆蟲。一堆堆蠕動着,然後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走在空蕩蕩的街上,腳下會不斷發出“叭嗒”聲,從街的這頭走到街的盡頭,“叭嗒”聲永遠伴随腳步。那是靴子踩在蛆蟲上的聲音。
街上,都是讓人作嘔的蛆蟲,有的甚至爬上了牆壁,爬上了屋梁。
瘟疫,清軍已經選擇性的忘記了。
如果有選擇的話,恐怕清軍甯可選擇死于瘟疫,那樣總比被長刀砍死的要好。
事實上,是屍體太多,清軍根本無法掩埋。福州城中的漢人百姓都被他們殺光了,連收屍的都給殺光了,廟裏的和尚們也被扒光衣服扔在臭水溝裏。
如果沒有城中的三山,如果不是内外滿城的護城河,如果不是滿城中那些驚恐等死的婦孺,恐怕這福州城真就是座鬼城。
清軍不想呆在鬼城中,他們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去。所以,臭就臭一點,嘔心就嘔心一點吧。
邵武府已經降了,如今,隻剩福州。
每日隻縮在将軍府裏飲酒消愁,等待末日來臨的達素終于披挂上了城頭。他靜靜的望着城外的紅色海洋,什麽也罵不出來,什麽也說不出來。
趙國祚是怎麽死的?佟國器又是怎麽死的?
似乎是叫人給煮了?
達素在紅色海洋中尋找,他想從中一窺那個趙國祚所說從前的滿州佐領,如今的太平寇大将蘇納。
隻是,他失望了,他沒能發現對方的身影。他的視線中隻有一面面迎風飄揚的旗幟,隻有一列列整隊完畢的士兵。
祖大壽、李自成、張獻忠、姜瓖、李定國、鄭森....
一個個昔日對手的名字從達素腦海中浮現出,如今又要增加一個人名,也是他章佳達素此生的最後一個對手——周士相。
雖然,達素從來沒有真正和周士相交過手,甚至都沒有見過他,哪怕如今他被太平軍包圍,他的對手也僅僅是周士相手下的一個将領,可這并不影響達素将周士相視爲自己的對手。
我的對手都是漢人的大人物!
達素下意識的将蘇納這個滿州叛将剔除出他的對手名單,他認爲蘇納不配。
蘇納配不配做達素的對手,顯然不是由達素決定,而是由蘇納決定。達素認爲蘇納是滿州人的叛将,是背棄祖宗的小人,蘇納卻認爲達素不過是條等死的老狗。
包圍圈合攏後,蘇納在準備發起進攻,一舉解決達素時,卻收到了大帥周士相的手書。
“達素昔年殘害我漢人,行軍所到,縣無完村,村無完家,家無完人,人無完婦.....福州以圍爲主,不使城中出一人,也不使粒米入城中。”
周士相的手令要求蘇納不必強攻福州,因爲達素必然負隅頑抗到底,福州城中工事炮台又多,強攻難免損傷太大。隻要蘇納合圍福州,軍中做好防疫工作,等城内人盡相食便可。換言之,周士相要福州城中的清軍和當年的新會城一樣,隻不過這次,是滿州人自己吃自己而矣。當然,不許蘇納強攻的另一個目的,則是周士相需要馬上解決金廈,故而蘇納部必須保存實力,否則,難以用兵金廈。
蘇納自是執行大帥令,福州的清軍驚訝的發現,城外的太平軍開始在營前一道道的挖掘壕溝,隻數天功夫,福州城就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島般。
在那些壕溝的結合處,一座座清軍從來沒有見過的碉堡崗樓也樹了起來。一眼望去,就好像福州城外現在突然成了座亂墳崗一樣。
太平軍沒有進攻福州,城内的清軍卻更加絕望。等死和馬上就死,那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突圍,在太平軍的奇怪工事群和一條條長蛇般的壕溝面前,失去了任何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