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内,鄭森一直處于昏迷狀态,這讓甘輝愈發憂慮。
有關世子鄭經和乳母私通之事,甘輝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直到黃昭和蕭拱辰等人證實這件事後,他才終是相信世子殿下做了有悖人倫之事。
“藩主一開始倒并未大怒,接到唐尚書的信後,才氣得要建平侯處死主母和世子及長孫。”
蕭拱辰原是定國公鄭鴻逵的鎮将,和甘輝一向要好。黃昭能夠從金廈逃脫到軍中報訊,便是蕭拱辰暗中相助。事後,鄭經派兵要抓蕭拱辰,他卻是提前一步逃離金廈,才幸免于難。蕭拱辰将事情的前因後果簡短和甘輝說了,甘輝聽後也隻能唏噓。這件事畢竟是藩主的家事,他現在雖在齊王麾下效命,可也不好對舊主的家事過多議論。
“餘新在南都城下對不住藩主,可他在江北和鞑子血戰,死得壯烈,也算對得起藩主,對得起南都城下那些陣亡将士了。”
“藩主聽到餘新的死訊後,也很傷心,将自己關在屋内整整一天。”
提起戰死的餘新,蕭拱辰心裏也不好受。
“我這次來的目的,一是聖上聽說藩主病了,特意遣我來慰問;二來,齊王想和藩主一晤。”
“藩主如今這樣子,如何和齊王會面?”蕭拱辰苦笑一聲,這裏也無外人,當下也就對甘輝直言:“恐怕藩主命不久矣。”
甘輝默然。這幾天,他雖沒有見到藩主,但有關藩主的病情,卻是早就多方打探了。藩主的确病得很重,并非外界流傳的乃是被其弟鄭襲軟禁。
“藩主上次醒來時,已遺言要襲公子繼承王位,掌理金廈軍政。”
“世子怕是不會答應。”
“同室操戈,再所難免。”蕭拱辰歎了一口氣,“世子殿下做了這種有悖人倫之事,又斷了大軍糧草,緻使藩主病危,将士們哪裏還會服他?”
“那他們是什麽意思?”
甘輝沒有問蕭拱辰是支持襲公子還是支持世子,因爲蕭拱辰出現在藩主的軍營中已經說明一切。他關心的是鄭襲和黃昭、劉國軒、吳豪等軍中大将的立場和态度。
蕭拱辰看了眼甘輝:“這邊的意見主要是世子有悖人倫,不堪爲主上。”
甘輝點了點頭,道:“襲公子素無威望,恐難指揮得動大軍。再者,建平侯站在世子那邊,若兩邊動起手來,襲公子未必就能占上風。”
“襲公子現在很聽黃昭的話,黃昭是堅絕不肯再奉世子的。”說到這,蕭拱奈突然頓住,爾後問甘輝:“南都那邊什麽意思?”
甘輝斟酌道:“朝廷顯然是不會插手藩主家事的。”
蕭拱辰搖了搖頭:“甘兄,你莫與我打馬虎眼,你明白我問的意思。”
甘輝沉默片刻,道:“齊王想和藩主一見,依我看,恐怕就是爲了金廈。可惜,這件事怕是難成。藩主都這樣了,哪裏還能見面。”說完,甘輝又道,“不過我想,齊王應該不會對金廈如何。”
“齊王的四路兵馬齊彙福州,達素一死,金廈的事情恐怕就不是我們想與不想的事了。”
蕭拱辰看的明白,太平軍隻要奪取福州,解決了達素,那麽鄭家作爲福建境内的一支獨立兵馬,必然要面臨是聽從定武朝廷征調還是被太平軍讨平的現實。
齊王到底會不會對金廈動兵,甘輝真的說不上來。他能肯定的是,太平軍真的動手,作爲曾經的延平舊将,他甘輝是萬萬不會領軍向昔日同袍揮刀的。
“這件事到底如何解決,也就看襲公子和世子誰能分出個高低來了。要是襲公子順利繼承藩位,金廈入朝的事應當不會有問題。可萬一是世子殿下勝出,這件事怕是就要多生波折了。建平侯他們隻怕不會向齊王低頭。”
蕭拱辰說的含糊也不含糊,甘輝也不難理解他的意思。自鄭家海上崛起以來,近三十年,向來是聽宣不聽調的。自被清廷軟禁在北.京的鄭芝龍以下,鄭家人從來都不肯放棄自己的利益,入朝做個安樂翁。藩主在時也是如此,而建平侯鄭泰他們更是如此,倒是襲公子因爲沒有什麽威望,倒有可能倒向朝廷,換取朝廷對他的支持。
“走一步看一步吧,藩主畢竟還在,這件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甘輝說的底氣不足,藩主究竟還能在世多少天,他實在是不清楚。二人正說着,卻有黃昭的親兵來報,說是藩主醒了。
.......
鄭森醒了,比上次蘇醒過來還要清醒許多,這讓一直在床頭伺候兄長的鄭襲很是高興。隻是鄭襲還沒來得及向兄長叙說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兄長卻讓他将一直帶在身邊的一口箱子打開。裏面,大半都是這十多年來的明朝孤臣臨終絕命之作,還有一些有關這些明朝孤臣的事迹。
鄭襲不知道兄長要他取誰人詩作,捧着一堆詩作在那發呆。
“《浩氣吟》。”
鄭森的聲音不大,幾天昏迷,隻以肉湯喂入胃中,自是精神不佳。
鄭襲忙從詩作中翻尋,找出瞿式耜的那首《浩氣吟》。
“念。”鄭森的左手食指微微動了一動。
“是,大兄。”
鄭襲忙輕聲誦了起來:
“藉草爲茵枕土眠,更長寂寂夜如年。
蘇卿绛節惟思漢,信國丹心隻告天。
九死如始遑惜苦,三生有石隻随緣。
殘燈一宣群魔繞,甯識孤臣夢坦然。”
誦完之後,鄭襲卻聽兄長在那低聲道:“瞿公怎麽死的?”
鄭襲一愣,大兄不是知道瞿式耜怎麽死的麽,怎麽還問?但卻不敢露出半點疑惑之色,當下道:“永曆十年,清兵至桂林,瞿公危坐府中,總兵戚良勳操二騎至,跪而請說:‘公爲元老,系國安危,身出危城,尚可号召諸勳,再圖恢複。’公卻道:‘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我爲大臣,不能禦敵,以至于此,更何面目見皇上。遣調諸勳乎?人誰不死,但願死得明白耳。’家人勸他說二公子正從常熟趕來,一二日便至,讓他忍耐暫避一下,這樣父子就能見面了。公卻說我是留守,我沒有守好這個地方,對不起國家,還顧什麽子女.....”
鄭襲一邊說着當年瞿式耜的事迹,一邊留心觀察大兄臉色,他有着不詳的預感,似乎大兄這次醒來後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孔有德殺害張同敞和瞿公後,二人屍不仆,首墜地,躍而前者三。頃刻大雷電,雪花如掌,空中震擊者亦三。有德股栗,觀者靡不泣下。”
黃昭進來時,正好聽見鄭襲在說瞿式耜和張同敞死後之事,心中也有困惑,但發現藩主正躺在那凝神傾聽,也不敢上前打擾,輕步走到一邊。随後趕到的劉永軒、蕭拱辰、甘輝等人也都如此,無人敢驚動藩主。前軍後鎮将吳豪則是将郎中帶到外面,輕聲詢問藩主這次醒來是否是病情好轉的緣故。郎中還沒來得及替藩主把脈,一時也說不出個什麽來。
說完當年事,鄭襲見大兄隻盯着他看,又不發一語,一時不知所措。衆将也是困惑。
許久,鄭森突然輕歎一聲,爾後誦道:“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因爲過于虛弱,鄭森這首詩誦的斷斷續續,有些字也是不清,黃昭他們卻是聽出這詩的前兩句是瞿式耜就義前所作,後面兩句則是他的學生張同敞的回應。合在一起,便是一首絕命詩。
藩主爲何提起瞿式耜和張同敞,還念他們的絕命詩?
衆将心頭不由湧上一層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