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經上前輕輕扶住自己的母親,現在,母親就是他最大的依靠。
董娴示意自己的兒子坐下,然後輕聲歎了一歎,對兒子道:“當年我和你父親成親時,我才十八歲,他也才十六歲。那天,我拿了一盞好大好大的燈,裏邊裝了好多好多油,他告訴我隻要這盞燈一直亮着,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你父親還說他永遠是我的靠山,這是上天的安排。”
母親突然說起往事讓鄭經有些茫然。
董娴卻沒有給兒子解釋的意思,而是自顧自說道:“自嫁給你父親那天起,我就知道我的将來肯定會過得很坎坷,因爲我嫁的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你父親是國姓爺,當年發誓要弘複大明天道,身爲他的妻子,我也無路可退。所以平時一看見你父親出征回來,我就很高興,我很害怕下一次見到他的是具冰冷的屍體....很怕很怕,經兒,你明白嗎?”
“母親,”鄭經鼻子有些發酸,低語一聲,卻不知說什麽。
“每次你父親回來,我都會将屋中的燈都點亮,我害怕時間過得太快,我想一點點的看燈芯燃燒,那樣我才會知道時間還有很長。經兒,你看,這兩盞燈的燈芯還有好處,才燒了那麽一點。”董娴突然起身,将近前的一盞燈突然捏滅,屋内光線頓時爲之一暗。
“母親?”
鄭經愕然不解,不知母親爲何要掐滅燈芯。
“燈芯還有很長,時間也有很長,可你父親卻再也不肯和我在一起了,他要我死,他要我母子死,他還要我的孫兒死!”董娴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似乎身子裏正在壓抑着一股由心底升騰而出的怒火。這麽多年來,她什麽都可以承受,但她獨不能承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要被丈夫殺死,更不能承受丈夫也要連自己一起殺死!
“叭”的一聲,熄滅的油燈被董娴打翻在地。燈油流了一地。
鄭經很害怕,他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像今天這樣失态。
“經兒,你不用怕,有娘在,誰也不能傷害你,也不能傷害我的孫兒!”董娴咬牙,“便是你父親也不行!”
“母親!”
鄭經跪在地上,從小到大,他很少見到他的父親,更多的時候,是他的母親帶着他每日忐忑不安的等着父親的消息。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在昭娘事發的第一時間,他想到的也是母親,也正是母親對他的支持,才能讓他壓制住金廈的官員,壓制住那些聽從他父親命令的官員。
“你起來,你現在是金廈的主人,你不能輕易向任何人下跪,你父親雖然不要我們了,可你身體裏流的畢竟是他的血液,是鄭家的血,你要有鄭家男人的樣子。”
董娴将兒子拉起,依如鄭經小時候般看着他。
“母親,陳先生來信了。”鄭經将已捏成一團的陳永華來信攤開遞到了母親手中。
“陳永華畢竟是你的老師,這世上,做老師的總是向着自己學生的。”董娴沒有看信,而是問自己的兒子:“你現在拿定主意了嗎?”
“兒,”鄭經遲疑一下,輕輕點了點頭:“兒已決定如何做了。”
“既決定如何做,就不要再瞻前顧後,放心大膽去做便是。”董娴用鼓勵的目光看着兒子。
“兒子隻是擔心,萬一出師不利...”鄭經說出了心中最大的擔憂。
董娴搖了搖頭:“如果真那樣,也怪不得你。”頓了一頓,忽的說道:“你泰叔和我有過謀劃,如果事不成,咱們就去東番。聽說那裏的荷蘭人并不是很多,你父親在決定打福州之前,曾經就準備揮師東番,何斌那裏有份很詳細的東番地形水文圖,你明天将人找來好生問一問...如果真的不行,我母子便去東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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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熱蘭遮城炮台上,荷蘭國派駐台灣的總督揆一和上尉貝德爾率領士兵在列隊行禮。嘹亮的軍号聲中,一面荷蘭國旗緩緩升起,一門門大炮昂首面對大海。
行禮完畢後,揆一走到一門重炮前,他心神不定地撫摸着這門大炮的炮身。忽然,揆一發現白色的手套上染上了油污,他氣惱地大喊一聲:“上尉!你給我過來!”
貝德爾急步跑來。揆一氣得爆跳如雷,摘下白手套扔在貝德爾身上,大聲呵斥道:“你是怎麽保養這些大炮的?”
貝德爾看到了總督大人手套上的油污,心下一凜,嘴裏卻道:“閣下,放心,真打起來,我保證這些大炮沒問題。”
“是麽?”
揆一瞪了貝德爾上尉一眼,想發作,屬下卻來禀報出使北.京的呂特中校回來了。揆一很高興,忙命人将呂特帶到總督府。
爲了落實國内要求開拓東方的要求,揆一在和金廈的鄭家談判不成後,尋求和鄭家的敵人清政府合作。他相信,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鄭家的存在對于荷蘭是敵人,對于清政府也是敵人,那麽荷蘭國和清政府便有合作的基礎。爲了盡快和清政府簽約條約,揆一特意派呂特前往北.京,而呂特這一去,便整整一年多時間。其實早在揆一之前,荷蘭人就曾和福建的清軍接觸過,希望彼此合作一起消滅鄭家,但因爲清政府對台灣的不重視,以及對荷蘭國的陌生,加之自身根本沒有水師實力,這事情一直沒有下文。
呂特是否帶來了自己期望的好消息,揆一也不知道,所以在等待的時候,他很有些心神不安。不過,顯然上帝是眷顧揆一的。
呂特還沒進來,他略有些興奮的聲音就傳進了揆一的耳中:“總督閣下,好消息,清政府同意和我們簽訂友好條約,将台灣賣給我們了!”
“是真的嗎?!”
呂特帶來的消息讓揆一激動的站了起來,他生怕自己聽錯。
“是真的,他們不僅答應把台灣賣給我們,還願意向我們開放通商口岸!而我們僅僅需要賣給他們十幾艘戰船,另外幫助他們解救在福建的軍隊而矣!”呂特比揆一還激動,因爲這件事是他親手完成的。
呂特将手中的公文遞給揆一:“這是北.京清政府的首相索尼給我們的公函。”
呂特不知道不知道索尼其實并非清政府的首相,而隻是内大臣之一,但對方的皇帝全權使者的身份,以及在談判中表現出的對其他官員的強勢,讓呂特堅信對方就是清政府的首相,是替皇帝處置政務的第一人。
接過呂特手中的公文,揆一呼吸急促的看了起來。這份公函是用三種文字書寫的,一個是中國人常用的漢字,還有一個則是揆一從未見過的奇怪文字,很像蝌蚪,另一個自然是荷蘭國的文字。
呂特告訴揆一,這次談判,北.京的教士們出了很大力,若不是他們的翻譯,他甚至都不能和清朝的官員說上一句話。
清政府的首相公函正如呂特所說,清政府不僅願意和荷蘭國簽訂友好條約,還将台灣賣給荷蘭國,除此以外還可以開放兩處口岸供荷蘭國通商之用,而這些,隻需要荷蘭國賣給清政府一些戰船,并且幫助他們撤離在福建的清軍。當然,公函中隐諱表示,若荷蘭國能夠有力幫助福建的清軍擊退叛亂者,那麽金廈便可以算做清政府對荷蘭國的友好表示,屆時将允許荷蘭國在金廈居住經商。
“看來,明朝的反抗者給清政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要不然他們不會改變态度的。”
揆一對中國内陸發生的戰事并不太清楚,他缺乏這方面的情報,但從這份公函可以看出,被清軍攆到中國南方的明朝反抗軍肯定讓清政府受到了重大打擊。出售軍艦,揆一相信國内肯定是很高興的,幫助清軍打擊反抗軍,隻要利益足夠,也未必不能。僅僅是清政府給出的利益,揆一認爲國内是絕對會同意的。而這,是他揆一一手促成的,他很激動,也很自豪。
“如果我們能跟清政府達成協議,我揆一就是東方的開拓者,是西方世界第一個以和平條約得到東方土地的開拓者!”揆一的聲音很大,他刻意讓外面的人都聽到。
呂特連忙恭維道:“總督閣下的成就一定會被寫在荷蘭王國的史詩裏!”
揆一擺擺手:“不,我揆一的名字将被載入世界文明史,因爲這是史無前例的,是西方在東方史無前例的成果!”
“是的,總督閣下,您應當爲之驕傲!”
“中校先生,有關條約的正式談判必須馬上開啓,你還要再去一次北.京,一定要把這次曆史性的談判準備好。噢,對了,這麽大的事情,應該找個通事,談判措辭絕不能有誤。聽說東方人很擅長文字遊戲,我們可不能讓他們蒙騙了。”
呂特笑了起來:“總督閣下,清朝是北方的鞑靼人,可不是中國人。”
“他們現在就是中國人,中校,不要忘記,這幫鞑靼人已經占領了中國。”揆一正色糾正了呂特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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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清朝和荷蘭合作攻打鄭軍取自史實,隻不過在本書中的時間線稍有偏差。當時,清朝的條件便是永久讓出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