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卻知道主子這聲“大哥”絕不是指豪格,而是吊死在煤山上那棵歪脖子樹上的崇祯皇帝朱由檢。
索尼記得很清楚,主子登基以後多次拜谒前明崇祯帝的陵墓,并且每次都會親自把酒祭奠,有時會用侍臣們寫好的祭文在墓前頌告,有時卻是不用祭文,直接在崇祯墓前訴說。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順治九年當敬謹親王尼堪戰死的消息傳來時,主子跑到崇祯墓前長跪于地,淚流滿面哭喚崇祯爲大哥,請崇祯在天之靈保佑他這大清天子不要重蹈明朝的覆轍。
幾年了,主子都沒有再去過崇祯墓,索尼也沒有再聽到主子喚崇祯一聲“大哥”,他以爲主子已經明白自己不應該稱呼崇祯爲大哥,這于禮法不合,畢竟崇祯是亡國之君,且是前明之君,主子叫他大哥,大清代明豈非有些不義。不想,幾年後,在揚州,他再一次聽到了那“大哥”之稱。
順治哭得很傷心,一點也不亞于那夜費揚古他們看到的一幕。他一邊向着死去的“大哥”朱由檢哭訴自從賊秀才起事以來,大清受到的種種苦難以及他這個天子多少次夜不能寐,他也哭着說道他的臣子們都不肯替他這皇帝分憂,什麽都要他這做皇帝的自己來,可他努力了卻收效甚微,現在都叫賊秀才欺到這個份上了,他這皇帝做得當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哭得累了,順治在那抽泣,在那哽咽,他一句句的喃喃祈禱崇祯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他渡過眼前的難關,祈禱上天看在他登基以來敬天法祖,從未做過有違天道的事,保他愛新覺羅福臨能夠坐穩皇位,保佑大清能萬萬年。最好是保佑賊秀才突然橫死,這樣就省了他許多事。
索尼、費揚古他們就那麽呆呆的跪在一邊,怔怔的看着皇帝對着死去十六年的朱由檢和不知道在哪的老天爺哭訴,還惡毒的詛咒賊秀才橫死...
屋内顯得很詭異,要是此間再有一個薩滿巫師,一點都不讓人懷疑大清皇帝正在做一場法事。
忽然,順治止住抽泣,陡然看向索尼,吩咐了一件讓索尼目瞪口呆的事。
“我大哥生前隻有太監王承恩殉主,故朕對王承恩十分敬佩,你去讓麻勒吉爲王承恩撰寫碑文...你明白與麻勒吉說,我大哥自缢殉國時,明朝文武百官如獸驚魚淰,奔迫途窮,甚至屈膝賊庭,冀賒餘生,獨王承恩能盡近侍之職,跬步不舍,自盡我大哥身則,實重于泰山,朕推他爲中官殉國千古第一人。”
“喳,奴才這就去辦。”
索尼不知自己是怎麽從屋中退出來的。出來叫冷風一吹,他真有哭笑不得的感覺,主子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節骨眼,怎的想起了朱由檢的事,又怎的要爲和朱由檢一起自盡的王承恩立碑的。唉...這事真要傳出去,文武們能不把主子當朱由檢看嗎?那誰是王承恩?...再往深處想,難道這大清就真如崇祯朝的大明,搖搖欲墜,再無回天之力了嗎?主子吩咐這事,不亞在熱鍋下再添把柴火,要把這鍋燒得更沸騰啊!...
然而主子的交待,索尼不敢不辦,但又不能讓此事傳出去,于是找到麻勒吉後,他嚴厲告誡對方此事萬不能透露出去。麻勒吉是學士,博學的很,自是明白此中厲害,當下自是應了,這事他必是守口如瓶。
索尼下去後,一個侍衛端着碗藥湯進來,請順治服下。這藥湯是禦醫們按風寒症給配的,因爲幾個禦醫對于皇帝的病症各有說法,沒有定論。唯一提出皇帝有可能是染了天花的禦醫齊萬春意見并不被其他幾個同僚認可,内大臣索尼也認爲此事荒唐,所以齊萬春被關押了起來,其他幾個禦醫按着風寒症給皇帝開了方子。
順治胸悶着,城外雖然聽不到太平寇的歌聲,可不時仍有炮聲響起,再想起這幾天的敗仗,他當真是頭疼萬分,沒有注意到請他用藥的侍衛,等費揚古示意那侍衛再請,順治才聽到,卻搖頭道:“朕不喝,端下去。”
費揚古和那侍衛都是一驚,那侍衛一臉爲難的看着費揚古,後者朝他打了眼色,他隻得硬着頭皮再請皇帝用藥,皇帝卻無比煩燥的朝他揮手:“朕說了端下去,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侍衛不敢言語,低頭退出。費揚古見狀,隻能在心中暗歎一聲,皇上不肯服藥,萬一病情加重,如何得了。正愁時,侍衛通傳大學士巴哈納和貝勒屯泰請奏。順治揮手讓宣,片刻,巴哈納在前,屯泰在後,雙雙進屋向順治叩頭行禮。
“都起來吧。”
順治示意二人起身,爾後問巴哈納:“城防守禦是誰在負責,城外賊寇有何動靜?”
巴哈納和屯泰見皇帝精神還佳,都是暗松一口氣。巴哈納稱鳌拜正在城上負責,順治聽後微哼一聲,卻沒說出什麽斥責鳌拜的話。想來,他也知道鳌拜雖然老是讓他失望,但除了鳌拜,他還真是不敢輕易将揚州城防委于他人,哪怕他的舅舅吳克善都不行。
“皇上,眼下城内人心惶惶,軍心士氣都已散,兵力也是單薄,據聞前番戰敗被俘将士一部分被賊斬殺,一部分卻是降了賊,其中以蒙兵居多。又有賊兵不時至城下射降書入内,書中說賊有大兵十萬之衆,可以随時破城,勸城上人識時務,早一點開門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聽了賊兵所說,衆心更是瓦解。”
巴哈納此來肯定是有目的,他和屯泰是想來請皇帝立即離開揚州北返的,但他沒有直接說明自己的意思,而是将城内的困局先說了下。内中,倒是沒有誇大之處。
屯泰亦道:“非但如此,賊還大肆渲染要漢軍漢官投降,說不降者,賊兵過他家鄉,必将其九族連根拔起,老弱婦孺統統斬殺,斷其子絕其孫...眼下城内漢軍綠營将兵尚有數千,若這些人受賊欺哄,恐怕會有變亂發生。”
順治聽後,眉心再次深鎖,他怒道:“鳌拜怎麽守的城,爲何不阻止賊兵射書?”
屯泰痛心道:“皇上,自賊寇渡江以來,我大清連戰連敗,軍心士氣早就不堪,爾今哪還能令行禁止。鳌拜能穩住各城已屬不易,再要強求,唉...”
屯泰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