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吉翔卻是一臉無辜爲自己辯解道:“江山社稷是皇上的,軍民百姓也是聽皇上的,暫避緬邦也是皇上自己的選擇,至有今日之難處如何能歸咎于臣?再說,臣領同僚前來隻是請俸,若無俸祿可領,官員人心一散,朝廷如何維持?無有朝廷,皇上又如何與緬人打交道?”
綏甯伯蒲纓自來緬甸後爲了生計和馬吉翔走得無比親密,當即就開口幫腔:“首輔一心爲聖上,赤誠之心,臣等有目共睹。”
朱由榔怒道:“朕的國玺已鑿碎分給你們,帶的珠寶也給了你們,皇後的金銀首飾也全拿了出來,朕現在什麽都沒了,你們卻不體諒朕之苦,還伸手跟朕要錢,這就是你們的赤誠之心,待君之道?”
李國泰道:“朝廷大小官員家眷兩千餘人總要吃飯,皇上要是不發俸,叫他們如何吃飯?”
“夠了,朕不做這個皇帝總行了吧!”朱由榔氣的拂袖而去,“你們以後别再來煩我,我不是皇帝了,你們總不能還跟我要錢吧!走,都走,我不想再見你們!”
朱由榔真是氣至極點了,連“朕”都不呼了。馬吉翔和李國泰他們沒想到皇帝竟然說不幹了,目瞪口呆,一幫人大眼瞪小眼,有感皇帝這裏怕真是沒有錢财可榨了。
因爲永曆的緣故,現在緬甸方面還能稍給錢糧,要是朱由榔不肯做皇帝,緬甸方面怕是不但一點錢糧不給,轉眼就能攆這幫明朝人回國,所以馬吉翔他們害怕朱由榔真的摞攤子,一下老實起來,竟是真不敢來打擾朱由榔了,反正他們這幫大臣家底還厚,窮困的是下面的那些小官而矣。可憐那些妻離子散、家産蕩盡的明朝官吏因爲沒有俸祿,不得不給緬甸人做工度日。更有甚者,賣兒賣女,叫妻女開暗門賣身的更是不在少數,結果讓緬甸人更是看不起這些明朝人。
王皇後和太子見皇帝心情不好,也不敢來打擾朱由榔。朱由榔除了例行公事般的每日去看一下皇太後,便将自己關在屋中,陷入無邊無際的孤獨之中。
他後悔,真的後悔,自來緬邦以後,他便和國内失去了一切聯絡,晉王在哪裏都不知道。他更後悔不應該自解武裝,以緻落得今日之窘迫地步。
明朝君臣所住這村中有一小男孩,平日甚是好動,常往朱由榔這屋中來玩。這日窗口往裏看,看到朱由榔盤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小男孩十分奇怪,他知道這男人就是大人們口中所說的明朝皇帝,便趴在窗戶上問朱由榔道:“大明的皇上,你幹嘛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屋中呢?”
朱由榔看了眼那小男孩,搖了搖頭:“我不想見人,所以我把自己鎖在屋中。”
“隻有小鳥被人捉了,才會關在籠子裏,你是大明的皇上,不是小鳥啊。”
朱由榔聽了這童言,渾身一顫,眼淚立時就流下來了:朕爲何要将自己關在屋裏呢!
朱由榔歎了口氣:“我又沒地方能去,不關在屋裏又能怎樣?”
小男孩想了想,道:“那我帶你去見我爺爺吧。”
“你爺爺?”朱由榔一怔,“他就住在這村子裏麽?”
小男孩點了點頭:“當然了,他每天都給我講故事呢。”
朱由榔突然來了精神,心想與其坐在這裏乏味,倒不如出去走走。這小孩爺爺既是住在這村中,那緬人便不會多加幹涉。念及此處,朱由榔便從屋中出來。小男孩将他帶到一處叢林之中,然後用手一指前面道:“皇上,那便是我爺爺的房子。”
朱由榔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間簡易低矮的小木屋。小男孩快步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叫道:“爺爺,大明的皇上來了。”
小木房的門陡然打開,房裏鑽出一個人來。朱由榔細細地打量着那人。那人背已彎曲,面部幹瘦,一張臉毫無生氣,隻有下巴之下飄動的胡須尚可證明他仍然活着。
那人見了朱由榔,雙腿顫了顫,想跪下去,卻未能跪下去,許是因爲年紀太大,骨頭已硬的緣故。朱由榔哪敢要這老人家跪,當即奔過去扶着這老人。
老人看着朱由榔:“你就是大明的皇帝?”
朱由榔點頭,聽這老人說的是漢話,心中一動,問他:“老人家是漢人麽?”
老人點點頭,然後似是想到什麽,一臉黯然。片刻,老人神情動了動,問朱由榔:“皇上是誰之後?”
“我是神宗之孫,桂王之子。”
老人聽後,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直到差點爲此窒息才止。朱由榔被他笑得不知所措,不知老人爲何而笑。
老人歎息一聲:“原來陛下是神宗之孫,當年神宗将我發配邊疆,今日我卻在這異邦見到神宗子孫,真是諷刺的很。”
朱由榔呆了呆,問老人發生了什麽事,老人将自己的事告知了朱由榔。原來這老人乃是神宗皇帝朱翊鈞的臣子,當年吳建兄弟在福建舉兵起事,神宗皇帝讓衆臣議朝,朝中大臣均認爲要發兵鎮壓,隻有他一人主張安撫爲主。神宗皇帝根據衆臣意見,決定發兵鎮壓,他便極力阻止,并直抒己見說,民爲官本,民爲朝綱。若朝廷不能安撫民心,天子必失根本!并說,年年有民造反,年年鎮壓,爲何沒有盡頭?若再這樣下去,必激化矛盾,那麽,朝廷之滅不遠矣!許是老人當年的話犯了神宗忌,神宗皇帝一怒之下便将他發配到邊疆,至今已有四十多年。
聽了老人的事,朱由榔一時不知如何說話。仔細想想,确有老天在報應朱家之意。當年這老人因直言犯谏而被神宗皇帝發配邊疆,最後被趕到緬甸。幾十年後,自己作爲神宗皇帝的孫子卻因爲國破而流落到緬甸。若說這不是報應,誰能相信?
朱由榔心中感慨,問老人道:“你姓甚名誰?”
老人搖頭道:“無名無姓。”
“你既爲朝中大臣,怎麽會無名無姓呢?”
“寄居山野太久,姓與名都已忘記!”
聞言,朱由榔沉默起來,老人也跟着沉默起來,隻有風吹着樹葉在沙沙的響。
朱由榔突然問道:“老人家,你說皇威大不大?”
老人點點頭道:“大,大得很呢!”
朱由榔問他:“老人家爲什麽這樣說?”
老人凄慘一笑:“我因皇上一言,不僅丢官失爵,而且連寄居之地也無,隻得流落異地,客死他鄉。試問,世上還有誰一言能置老夫于此地步的?所以這皇威大的很啊!...”
朱由榔歎口氣,想到爺爺的皇威,再想想自己,苦笑一聲道:“可是我這皇上的皇威卻小的很呢。”
“皇權至高無上,怎麽會小呢?”老人道。
“我雖貴爲皇帝,卻天天被大臣們折騰得死去活來,無有一人肯聽朕的,簡直一點皇威都沒有呢。”
老人聽後大笑,久而不住。
朱由榔奇怪道:“老人家何故發笑?”
老人道:“我笑你名爲皇上,實爲奴才。”
“老人家此言何意?”
“皇上是什麽?是一國之君,既有遼闊之土地分贈諸侯,又有泱泱大衆可供己驅使,所以說,土地是皇上的本錢,民衆是皇上的膽子,有此二寶,皇威便極盛!現在,你名爲皇上,腳下卻無一寸之土,手下卻無一民可用,有如魚兒離開了水,連活路也沒有了,還會有威麽?”
朱由榔覺得老人的話雖然有理,卻未必全對,他道:“那些文武大臣不是人麽?他們見到我爲何稱我爲皇上?”
老人笑問:“他們來找你幹什麽?”
朱由榔沉默片刻,低聲道:“他們來要錢使。”
老人道:“這不就得了,他們并沒有把你當皇帝,而是把你當搖錢樹呢。”
朱由榔心中一痛:“他們爲何找我要錢?”
“他們的日子一直便是這麽過着,稱之爲食君俸祿,爲君分憂。他們認爲天下财富都是皇上的,所以都來向你要!卻不知天下财富并非皇上的,而是天下百姓的。”
朱由榔喃喃自語:“确實如此!”
老人道:“所以我說你名爲皇上,實爲奴才嘛。”
“實爲奴才?”
“你非百姓之奴,而是皇帝之奴!”
“皇帝之奴?”
朱由榔從林中返回住處時,一路之上默念的都是這四個字。他心裏在思考着老人的話,覺得老人說他是個名義上的皇帝還是可以理解的。因爲自己雖然是皇帝,但是既沒有土地,也沒有諸侯,連兵馬也在雲南無法來保護自己,現在又被緬人所輕,被臣子所辱,哪有半點皇帝樣。但他又覺得老人說他是皇帝之奴又不對,因爲他已經是皇帝,怎麽還說自己是皇帝之奴呢?
難道說我自己會是自己的奴隸?
想到這裏,朱由榔渾身戰栗了一下。他認爲這個世上,自己成爲自己的奴隸的人是大有人在的,譬如說,人爲自己的名所累,爲自己的利而活等。如此細想,老人的話似乎是有些道理的,他不正是爲皇帝之名所累、所困,甚至在爲此受辱麽?如果不是被人擡着做了皇帝,自己用得着東跑西奔流離失所麽?那些大臣誰又敢以食君俸祿爲君分憂爲借口向他要錢财?
朱由榔越想越悲,屋外卻響起了亂哄哄的腳步聲和人聲。朱由榔眉頭一皺,他以爲又是馬吉翔他們來找他要錢來了。
“皇上在呢!皇上在呢!”
屋外響起太監李國泰的尖利嗓音,朱由榔還沒有回過神來,馬吉翔與李國泰就率領文武百官過來了。朱由榔正要斥責他們,文武百官們卻屋裏屋外跪倒一大片,高呼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和馬吉翔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兩個緬甸人及一個朱由榔從未見過的漢人。
“誰是你們的皇帝?我不做皇帝了!你們另外找人來做皇帝。”朱由榔仍如上次一樣大怒,嚷着他不做皇帝。文武百官一聽此言,頓時吓得懵懂了,自古以來,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不願意做皇帝的!況且,皇帝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夠做的,怎麽能讓我們另外找人來做皇帝呢?
那兩個緬甸人聽不懂朱由榔說什麽,那個漢人卻是一下變了臉,暗道難道朱由榔知道唐王在廣東監國了?
馬吉翔知皇帝心中如何想,但他這次來可不是來跟皇帝要錢的,而是有好事告訴皇帝的。所以他笑着對朱由榔道:“皇上,好事,大好事,平西王派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