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是守住了,可西南戰事卻沒有因爲朱由榔棄國而結束,天殺的賊秀才沒有領着他手下那幫土匪去雲南保駕,反而鑽到了湖廣,一下截斷了多尼大軍的糧道,廣西也叫他們給占了,湖廣也糜爛了,現在的局面倒成了多尼那幾十萬兵馬好像鑽進了雲貴這個套中,出不來了!
安親王嶽樂已經去了南方,叫外藩蒙古出兵的旨意也出了口外,陝西、河南等地也都派了旨意,不管如何,順治總要再拼湊起一支大軍去解湖廣的危局,要不然太危險。可湊來湊去,北京城的滿州王公們意識到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再湊起的大軍以漢人和蒙古人爲主,滿州子弟卻沒幾個,領軍的将領也大都是漢人。
這哪成?
大清根本在滿州,哪怕是躲在後面撿漢軍和綠營的功勞,滿州子弟總要跟着上陣,便是不去撿功勞,也要起個監督的作用,哪裏能一點也沒有呢。
順治也知道這樣子不行,可他真抽不出兵來了。入關以來,滿州子弟的傷亡也很大,現今連上京師八旗和各地的駐防八旗,滿州子弟充其量也不過數萬。衡陽一役後,清廷再也沒有大規模調遣過滿州子弟征戰,對南明戰事主要以綠營爲主,所以這幾年滿州子弟很難得的安生過了幾年好日子。哪曾想,廣東冒出支太平寇先是全殲了哈哈木的兩千多滿州子弟,又全殲了濟度帶去的四千多滿蒙子弟,吳三桂和趙布泰在磨盤山又葬送了三四千滿州子弟。這三仗,可是令得京師八旗上下家家辦喪,至今連屍體都沒能尋回,不可謂不凄慘。
滿八旗子弟,順治是真的沒法再抽了,多尼已經将能帶去的都帶去了,現在北京城隻有骁騎、前鋒、護軍、步軍、善撲、火器、健銳等禁營,另外就是上三旗的侍衛親軍,實在是抽不得,真要抽了,北京就是座空城。到時,休說是明軍了,哪個燒香的會匪聚衆一呼,都能讓紫禁城震動。
老臣範文程給順治出了個主意,說隻要此策施行,那大清便又多了數十萬忠心的可戰之士。這主意便是擡旗,大規模擡旗,把漢軍和綠營那幫人全部擡入滿軍旗,讓他們祖上三代及以後的子子孫孫全弄成滿州人。如此滿州人丁大盛,又有旗饷旗米許多特權,不怕被擡旗的漢人不自視爲滿州,不爲滿州打拼。
擡旗這個主意好,順治很是心動,可卻隻能是心動不敢實施,爲什麽?因爲他不敢!
大清根基是滿州,這滿州要是一下混了幾十萬漢人進來,還是滿州嗎?
滿州以少族而主漢人江山,面對人數多得多的漢人,滿州上下一緻認爲絕不可如從前的北魏鮮卑般漢化,而要保持民族本色,如此才能不被龐大的漢人同化掉。所以大規模擡旗雖能滿足清廷現在的利益,但是卻會徹底葬送滿州。順治可不想自己百年以後,子孫全成了漢人。
朕乃大清之君,滿州之主,非中國之君,更非漢人之主,漢人不過奴隸耳,連朕之奴才都不配當!
範文程也知道大規模擡旗遇到的阻力太大,皇上那裏一時也難過,便也不再提此事,倒是和雲南的洪亨九書信多了起來。
幾天前京師八旗也鬧了起來,爲的卻不是朝廷調他們南下的事,而是爲的旗饷的事。一直以來,旗饷都是東南過來的錢糧分發,現在東南錢糧全用在了西南,雖然現在停了輸送,可下一批的漕米也運不來。沒有銀子發,沒有祿米領,八旗能不鬧?
那幫老家夥一個個搬出功績,說是爲太祖流過血,爲太宗流過汗,皇上可不能不管他們,去太後那邊哭的人也不少,王公大臣們提起此事也是一個眼通紅。
千說萬說,終是從内庫弄了批錢糧發下去,才算穩住了鬧事的八旗。可這事了了,戰死八旗将士撫恤的銀子又沒了着落,那些孤兒寡婦也嗷嗷叫着呢。更要命也更急的是西南那邊幾十萬大軍的錢饷如何開支,又如何輸送。
總之,煩人的事情太多,愛妃董鄂病情又一直不見好轉,順治煩心之下,自然而然想到了西山的慈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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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寺的大雄寶殿塑着佛祖金像,有求必應堅毅嚴肅身騎百象的普賢菩薩,聰明睿智笑容可掬跨着雄獅的文殊菩薩。大殿兩側是瞠目龇牙,形态各異的四大天王。此時殿内無一閑雜人員往來,正中供桌上青燈長明,煙霧缭繞,隻有輕脆的木魚聲在高曠的大殿裏回蕩。莊嚴的佛家大殿,耳邊傳來的木魚聲,鼻間嗅到的香火味,讓吳良輔“撲通”一聲拜倒在地,喃喃道:“佛祖在上,受小的一拜!”
順治回頭看了眼這奴才,許是受到感染,再次回頭之時也是雙腿一軟跪在了蒲墊上,拜倒在了至高無上普度衆生的佛祖腳下。敲木魚的老和尚一直保持着出家人的“高僧”模樣,自順治進殿後始終不予參見,這時卻起身帶着笑容合什道:“萬歲駕到,貧僧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順治揮手道:“朕特來拜望玉林誘大師,煩請大師出來相見。”
老和尚眼睛一轉,恭請道:“大師已恭候多時,請萬歲随貧僧到後院去。”
一聽玉林禅師在等自己,順治心中一喜,跟着老和尚往裏走。吳良輔見主子心情不錯,也很高興,怕被人擾了主子好心情,便要随行的宮中侍衛統領費揚古帶人立即四下散開,不許任何香客上山。
玉林誘的臨時禅房,窗明幾淨,長幾上擺着幾卷經書和紙硯,禅床上盤腿坐着一個身材瘦小的和尚,看着其貌不揚,此人正是臨濟宗一代高僧玉林誘和尚。順治進屋後,玉林誘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地一指對面的竹椅子:“請坐!”
玉林誘那穩如泰山的打坐姿态,長眉疏髯,清瘦安詳的面龐,細長的眼睛中射出的超凡脫俗的光芒,令一直心神不定的順治頃刻間變得心悅誠服了,他規規矩矩地垂手坐着,身子繃得筆直,像是一個犯了錯誤誠心接受老師訓斥的學童。
坐下後,順治感慨道:“大師,朕想前身的确是僧,如今每到寺院禅房,見僧家窗明幾淨,處處潔淨,總是好生羨慕不忍離去。說來也怪了,朕宮裏差役奴婢數百上千人,怎麽就不覺得如這般清爽潔淨?”
玉林誘淡淡道:“老衲看來,皇上乃佛心天子,若久修梵行,定能修成正果。”
“朕有一事不明,還請大師解惑。”順治認真地看着玉林琇:“從古治天下,皆是祖祖相傳,日理萬機,不得閑暇。朕祖上信天神,奉喇嘛,而朕卻好學佛法,這卻是爲何?朕是從誰而傳?”
聞言,玉林琇眼睛一亮,娓娓說道:“老衲觀皇上乃是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故禮佛信佛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故爲天下之至尊,南面而有天下,向明而治也。”
“噢?是麽!”
能得到玉林如此的誇贊,順治心裏好不得意,他道:“朕已有皈依我佛之心,但一時又抛不開凡塵。請問大師,朕是了卻塵務再皈我佛,還是抛卻塵務,即皈我佛呢?”
這話可把玉林誘驚住,皇帝這是想要出家?
心中驚訝,嘴中卻道:“塵務未了,凡心不淨,即便皈依,亦難成正果。以老衲之見,皇上不如了卻塵務之後,再皈佛門,日後一定可成正果。”
順治聽得直點頭,說得也是,他身爲大清國皇帝,怎麽能放棄江山社稷呢?他一直還有志于與曆史上的明君們一比高下呢,未見分曉,他自然不甘心就這樣循入空門。
他輕輕歎了口氣:“大師,朕極不幸,五歲時先太宗早已晏駕,皇太後僅生朕一身,又極嬌養無人教訓,因此年幼失學。直到九三謝世朕親理朝政時,才發覺讀不懂漢臣的奏章,那時候已經十三歲了。”
正說着,有小沙彌獻上了熱茶和幾盤水果點心,順治趁熱喝了一口,頓覺唇齒留芳,一股熱流直湧心田,贊道:“好香,好茶!”
玉林誘那過于嚴肅的臉上這時也終是現出了笑意,揚聲朝外喊道:“慈翁,你也進來吧。”
話音一落,一位身披大紅銷金袈裟的和尚一手應聲而入。
玉林誘指着這和尚對順治道:“皇上,這位是老衲的大弟子茆溪森,人稱慈翁和尚。”
“茆溪森?朕好像在哪裏讀過你作的偈語,寫得實在是絕妙。人生如夢又如戲,生有何歡死何懼?如夢似幻何所依,夢醒卻又在夢裏。”順治有些驚喜的看着茆溪森。
茆溪森見自己的偈語竟被當今皇帝随口吟出,心中也喜,樂得嘿嘿直笑。他的相貌比其師傅玉林誘要中看多了,但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
玉林誘忽然說道:“人生百年,電光石火;本無一物,何染塵埃?随心到處,便是樓台,逐意行時,自成寶相。老衲看來,皇上參禅悟道,決計不難。”
順治心頭一震,定定地看着玉林誘。其實,方才他說皈依佛門完全是一時之念,随口說說而已,而現在,卻覺得自己與玉林誘師徒二人竟是如此投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這豈不是天意?豈不是緣?再說,這老和尚口口聲聲自己将來一定能得道,不如就拜他爲師吧。于是,順治也是一臉的認真道:“既如此,大師便收朕爲弟子吧。”
“這…似乎太早了些。”
玉林誘沒想到皇帝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臉上現出了猶豫之色。
玉林誘心中當在猶豫,收皇帝爲弟子可不是小事。表面看來佛教已經赢得了大清皇帝,盛極一時的基督教在京畿一帶已處于下風。可是,佛教内部卻并不是鐵闆一塊,圍繞着讓大清皇帝接納哪一個門派,反使佛教各派系舊有矛盾更加激化,而這些順治是不會知道的。禅宗自六世祖慧能之後,首先分出南嶽懷讓和青原行思兩派,以後南嶽系又分爲沩仰、臨濟兩支,青原則分出曹洞、雲門、法眼三支,合稱五家。到宋代,臨濟再分出黃龍、楊岐兩派,至此,禅宗分裂爲“五家七宗”。日後,以臨濟宗和曹洞宗二支獨秀,但學禅者又多信仰臨濟,于是曹洞遂成“孤宗”,因此清初佛界有“臨天下,曹一角”之說。
自從臨濟宗諸憎得寵于順治之後,京師内外添建新寺,大小佛寺香火驟旺,而江浙一帶的禮佛修寺之風更是蔚爲壯觀。在紫禁城,連皇太後也幾次派近侍到萬善殿,請和尚們開示參禅要領,宮裏太監宮女們參禅拜佛者更多了。如此一來,臨濟宗便由憨璞聰的法師費隐容寫了一部曲解禅宗世親的《五燈嚴統》,自诩臨濟宗爲佛門正統,欲借朝廷勢力欺壓佛門别宗。
而玉林琇深知佛門對此已有異議,不認同費隐容他們,所以在順治面前大講佛法借以籠絡少年天子,沒想到少年天子隻定一心一意要禮佛,而并無意去管佛門的什麽“正宗”與“正統”,這怎能不令玉林誘喜出望外?可喜歸喜,剃度大清皇帝卻是玉林誘萬萬不敢的,他怕将大清皇帝引入佛門會犯下衆怒和天譴,更會被大清朝廷撕成碎片,被那些滿州王公視爲大敵,就跟湯若望一樣。
“求老和尚答應!”順治見玉林誘遲遲不應,有些急了。
“師父,收大清皇帝爲徒,此乃佛門盛事呀。隻是如此一來,慈翁将要與皇上同輩了,嘿嘿。”茆溪森亦很興奮道。
“你我一見如故,若成爲同門師兄,豈不更好?”順治一把抓住了茹溪森的大手,也很是歡喜自己能得如此高僧做師兄。
“也罷,老衲依皇上就是,不過卻隻收徒,不剃度。”
玉林誘想了一個圓滿的點子,收了大清皇帝做徒弟,卻不給他剃度,如此各方面便能交待過去。順治想了想,也覺這法子好,自己畢竟是大清皇帝,哪能真剃個光頭做和尚。順治沒有意見,玉林誘便起身走到幾案前,提筆思忖着要給順治選擇法号,而茆溪森則忙着研墨。玉林誘筆走龍絞,一氣寫了十多個字進呈順治禦覽。順治不加思索,指着“癡”字道:“此名甚好。”
“唔。論輩分,你是禅宗龍池派第五代,行字輩,法号便是行癡了。”
“行癡?”順治黑眉一揚,旋即笑道:“妙,妙!茆溪,朕此番與你可真成了同門師兄了!”
“大師不但佛學精深,書法也是極好,字迹圓勁,筆筆中鋒,不落書家俗套。不知大師楷書曾臨過什麽帖子?”
“哈哈!”玉林誘眯起了眼睛,帶着滿意的神情打量着這位新收的弟子:“老袖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一向不能專心緻志,故無成字在胸,往往落筆就點畫走竄了。對了,老衲想一睹皇上書法魄力,還請皇上賜教呢。”
“不敢不敢,弟子怎敢當場獻醜呢?”
話是這樣說,可順治卻已挽起了衣袖。茆溪森又是一笑:“嘿嘿,師兄我再爲師弟你磨一回墨吧。”
“有勞師兄了。”
順治伸出五指撮起毛筆,這一招叫“抓筆”,略一思索,随即寫了一個大大的“佛”字。這“佛”字寫的實在是不怎麽地道,因爲順治本就進學很晚,于書法之道毫無長處,這“佛”字充其量也不過是個中等。
不想,玉林誘卻在一旁撫掌笑道:“這個字最佳,乞皇上賜給老和尚吧。”
順治心中得意,嘴上卻連說着“不堪不堪”,而玉林誘已經将這個大“佛”字輕輕拿了起來,連連緻謝着:“恭謝天恩。”
“師父謬誇了。朕不過一時興起,信手拈來,胡亂塗鴉而已。寫出來,心裏反倒輕松了。”
順治仿佛遇着了知音,在玉林琇面前很是随意自在,無拘無束。久已郁郁的心情如釋重負一般,他的臉上竟浮起了難得的笑容。不知不覺,已過去了幾個時辰。小沙彌站在禅房外,聲間低低怯怯的:“師父,齋飯已備好了。”
“既如此,就請陛下賞光在此用齋如何?”
“吃齋菜?”順治習慣地揚起了黑眉。“也罷,朕既做了佛門弟子,理應吃素。”
一行人出了禅房,繞過藏經樓,來到了前院一側的齋堂,房裏已經坐滿了僧人,圍着一張大長桌子,再一看,吳良輔、侍衛費揚古他們也坐在一張桌子上。
“好香呀,朕這會真覺得饑腸辘辘了。”
“皇上請慢用。這些是素腸、素火腿、素雞、素牛肉,還有素魚和素蝦,不知可合陛下的口味?”
“嗯,朕先嘗嘗。”
順治舉着筷子夾了一根金紅油亮的素腸,輕輕一咬,嘿,鮮嫩無比,味道十分可口。
“不說是素腸嗎?怎麽朕吃出了一股子肉香?肥美的肉香,好吃極了,肥而不膩,滿口濃香。”
“佛門齋菜雖說都是素食,但經過疱僧精心的調配和刀功,采用蒸、煮、炯、煎、炒、爆等方法,把原本是普普通通的豆腐、面粉和蔬菜,烹饪成了色香味俱全、品種形狀各異的美味佳肴。陛下,齋菜也以祛疾保健,延年益壽,比仙藥還靈驗啊。”
“唔,弟子相信。索性讓朕将這寺裏的廚子帶兩個回宮去,這樣朕不就可以天天吃這仙藥了嗎?還有哇,師父,也請你随朕一同下山,就住在西苑的萬善殿,這樣朕與師父便可朝夕相處,談經論道了。”
“謹遵聖旨。”
玉林誘雙手合什,作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樣子。
“師父可别弄颠倒了,師父在上,請受小徒行癡一拜。”順治笑着也雙手合什,像模像樣地拜着。
這素席吃的順治當真是好不開心,席後,有小和尚端來熱水幹淨毛巾請順治洗了。擦完臉後,順治隻覺眉清氣爽,看着寺外大好風景,忽的豪情大發,猛的轉身對侍立的費揚古吩咐道:“去,叫他們開議政會議,朕要親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