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相沒要親衛跟随,隻瞎子李拎着大鐵錘跟在他身後,保持着十步的距離。瞎子李壞了隻眼睛,本應在夜間視線有所受限,可身邊有任何風吹草動,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察覺。
巡營的隊伍不時從河畔走過,發現他們的大帥就在河邊時,隊伍裏的每個士兵都會向他周士相投來崇敬的目光,正是這個年輕人才讓太平軍從無到有,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崇敬的目光背後,周士相捕捉到了緊張和害怕,但,他又何嘗不緊張,何嘗不害怕!正因爲緊張,正因爲害怕,他才無法入眠。
這是場大戰,決定十萬香山百姓和萬餘太平軍将士生與死的大戰!
任何人在這場大戰面前,都會緊張,都會害怕。
這個世間沒有超人,也沒有戰神,有的隻是普通人。
周士相蹲下身子,用手捧了一把河水,怔怔的看着河水從他的指縫間一點一點流淌。
河對岸,傳來一聲馬嘶,那裏是騎兵營的營地,200多匹戰馬聚集在那。
河的兩岸,一艘接一艘的停了數百艘船隻,有能容納百人的大船,也有隻能坐上三五人的小船。
同岸上的軍營一樣,船上也是一片安靜,隻有水浪拂過船底的嘩嘩聲。
哈哈木,你該來了!
周士相的雙手猛的松開,河水頓時全部抛灑下去。他直起身,看着北面,肅穆萬分,眼神之中是堅定,同時也是渴望——那是對勝利的渴望。
“誰!”
瞎子李猛的向後喝了一聲。
“是我。”
來人徑直走向周士相。
“秦将軍!”
瞎子李放下鐵錘,走到一棵歪脖子樹邊靠了上去。
“大帥還在等消息?”秦智生輕聲問道。
“睡不着,出來走走。怎麽,你也沒有睡意?”
周士相拉過秦智生,二人一同坐到了地上。
秦智生苦笑一聲:“大敵當前,誰在這個時候還能放膽大睡?”
“我們睡不着,有人能睡着。喔,葛老六算是一個,嗯,蔣秃子也算一個,這兩個家夥哪怕是棺材擡到他面前,恐怕都能先閉眼睡一會。”
周士相笑了起來,又指了指斜靠在歪脖子樹上的瞎子李,“那家夥也算一個,若不是我出來,這會還在那蒙頭大睡呢,那架勢,天塌下來也得容他把覺睡了。”
秦智生笑着搖搖頭。
瞎子李聽了翻了翻獨眼:大帥這話也太誇張了,天真要塌了,他能睡着?
笑過之後,秦智生臉上卻是挂滿憂色,他道:“大帥決定先打哈哈木,要一口吃掉滿八旗,這仗可是個惡仗,死仗,軍中上下,連同末将都擔心着呢。”
“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麽,照理說,咱們應該先打耿繼茂,柿子要撿軟得捏嘛,可你們想過沒有,我們就算吃掉耿繼茂,對局面也并無幫助,中路的哈哈木和右路的尚之信仍然會繼續向香山前進,他們不會因爲耿繼茂這路敗亡就撤退的。同樣的道理,我們先打尚之信也是一樣,哈哈木和耿繼茂也會繼續。
香山地盤太小,留給我們活動的餘地也太小,柿子是要撿軟得捏,可這次卻是隻能撿硬的捏,要不然我們沒有回旋餘地的。我們隻有一次機會,錯了就再也沒有,打完耿繼茂,我們是不可能搶在另兩路清軍前頭截住他們,也不可能再有餘力和他們一戰。一旦被他們逼入香山城,恐怕又是一個新會死局了。這一次,不可能再有奇迹了。”
周士相不相信太平軍能在香山也上演新會的奇迹,因爲香山城根本無堅可依,便是能頂住清軍的攻城,城内的幾萬百姓也會讓太平軍要麽餓死,要麽殺人爲食,無論何種,最後都是個死。新會的陳奇策可沒法把水師開到香山城邊上,朱統他們的人馬也不可能在陸地上勝得過清軍的。
一旦被圍,太平軍就是個死。
不過香山境内河道密集,大大小小的河流數千條,這種地形注定滿八旗的騎兵機動起來不如擁有水營的太平軍。
周士相可以通過水營将太平軍運到任何想要去的地方,而哈哈木卻不能。他隻能一步步往前,無法利用騎兵迂回穿插太平軍,換一句話說便是,哈哈木的滿八旗在香山隻能被動打呆仗,他沒有和太平軍交戰的主動權,因爲他的對手擁有比他更強的機動力。
若是周士相肯狠心利用水營穿插到清軍背後,往惠州、甚至潮汕地區發展,清軍的三路進軍便隻能宣告失敗。然而這以犧牲十萬香山百姓換來的生路,周士相是死也不會去做的。他也不會放棄自己爲太平軍選擇的第一塊根據地,不會放棄自己投入的一切。
周士相選擇決戰,決戰三路清軍最強的一路。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不吃掉哈哈木的滿八旗,香山的危局便解不開。隻要哈哈木一敗,耿繼茂和尚之信是沒有膽量繼續進攻下去的。
“大帥的決定是對的,若真拿耿家小子開刀,便是赢了也解不了這個局。唯有敗了哈哈木,咱們才能全盤皆活。”秦智生看着頭頂天空,緩緩說道。
周士相輕聲道:“若是能吃了滿八旗,耿繼茂部下漢軍實力不強,肯定會吓得自己退。尚之信在咱們手上吃過大虧,我估計他也沒膽量繼續南進。哪怕他隻猶豫上那麽一兩天,我們也能從容應對了,畢竟我們回軍的速度比他們要快。若是尚之信執意找咱們報仇,那咱們就和他再幹一次便是了。三路清軍變一路,這仗再怎麽打也比現在要好吧。”
“隻不知和哈哈木一戰後,咱們還剩多少人。”
秦智生看着兩岸的軍營,心中說不出的惆怅,不知惡戰過後,還能有多少人可以活着回去見到自己的親人。
“不管死多少人,我們都要打下去,我們不能敗。一将功成萬骨枯,我從來不是婆婆媽媽之人,對于死去的兄弟我也從來沒有過愧疚,因爲我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死。但隻要我們的死能夠挽救大明,那便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