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香山和番禺原本是不接壤的,元朝那會兩縣之間還隔着十幾裏海面,洪武年間香山北部地區才開始淤積成陸,那時才真正和大陸相連。正因爲此,南宋滅亡後,大批南宋皇族和官員的後裔就流落定居于番禺隔海相望的香山(島),所以現在香山境内有不少趙家村。
得到清軍即将大舉進攻香山的情報後,周士相便立即進行了大規模動員,這個動員不但但是軍事力量的動員,還包括香山民衆的動員。
有鑒于清軍一貫的德性,周士相不敢将十萬香山百姓的安危寄托在他們發善心上,所以他必須動員百姓往安全地帶轉移,尤其是北線清軍必經之路的百姓,無論如何也要将他們撤離出,否則等待他們的将是滅頂之災。
香山西北部的龍眼鄉是右路清軍的必經之路,那裏太平軍安置的後營百姓也是最多,周士相讓宋襄公親自到龍眼鄉坐鎮指揮撤退行動,務必要通過新會水師将這一帶的上萬百姓全部安全運過江去。
而良字鄉一帶則是中路清軍和左路清軍的必經之地,這個區域内的百姓周士相統一指示往香山縣城撤離,其餘散落村莊若是不能及時參與撤離,則就近疏散到附近的山中。
除去往新會撤離的百姓,對于其他人來說,香山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安全地帶。清軍的首要目标就是香山縣城,一旦縣城被清軍攻占,那城中的百姓百分百會遭到清軍的血洗。所以将大量百姓往香山縣城轉移,某種程度上不是讓他們得到安全,而是讓他們陷入絕地,好比請君入甕一般。即便是遠在後方的前山寨也不安全,因爲香山沒有足夠的縱深可以防禦清軍,一旦縣城失守,前山寨的失守也不可避免,到時等待香山百姓的還是噩運。
因此很多人反對将百姓往縣城遷移,他們提到最多的就是把百姓都遷到縣城,那清軍一來就誰也跑不了。若是不遷,百姓散居各鄉各村,即便會受到清軍屠殺禍害,最終也能活下一小部分來,不緻于被殺絕,畢竟百姓們對于自家周圍的地形要比清軍熟悉。清軍真來了,他們怎麽也能找地方躲。全到香山縣城來,那就是想躲也沒地方躲了。
這一點周士相不是沒有考慮過,但他還是力排衆議堅持要進行撤離行動。
香山北部集中了三四萬人口,原先太平軍的後營也幾乎都是安置在北面,所以周士相必須要将他們轉移,哪怕是轉移到一處并不安全的地方,這樣最起碼對太平軍上下,他這個大帥能交待得過去。
試想,老婆孩子的安危沒人管,在軍中的丈夫(父親、兒子)能安心替他周大帥賣命?
不管不問,任憑北部的百姓被清軍屠殺,對太平軍的軍心士氣肯定是嚴重的打擊,周士相無法接受這種事情發生。
此次清軍三路來攻是太平軍成軍以來最大的危機,也決定了太平軍能不能真正魚躍龍門,影響廣東大局,進而影響整個抗清大局,成爲一支在嶺南崛起的新興力量。
所以這仗必須要打赢,在戰鬥開始前,周士相需要部下保持高昂的戰鬥意志和決心,而不是對家中妻兒的擔心。爲此,哪怕轉移民衆牽涉了太平軍大量人力和物資,他也要付諸行動,不爲别的,隻爲即将随他和清軍做生死一搏的士兵們能夠沒有後顧之憂。
如果太平軍打不赢這場戰事,轉移也好,不轉移也好,香山的百姓注定結局是悲慘的。
将人都遷到一處集中起來,或許也是周士相的故意所爲,他是将這些百姓當成了人質,以此逼使他的部下能夠死戰到底。正如新會那樣,爲了城中的親人,男人必須殊死一戰,沒有後退的選擇!
如何看待自己的行爲,周士相内心也很矛盾,但他知道,他的選擇隻有一個,那就是戰鬥到死。
他死了,太平軍也完了,太平軍完了,香山的百姓也會完,大明更是會完!
一切,都完了。
想阻止這一切發生,唯有殺盡胡兒,唯有死地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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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鄉公所有組織的撤離在台風影響下時斷時續,至19日,香山縣城已陸陸續續安置了2萬餘人。雖然不時還有百姓拖家帶口在當地村公所的人員組織下來到縣城,但人數卻是越來越少了。很多人已經沒法再逃出來,被清軍追上殺害倒在路上的伏屍數以千計。
随着狂風的停歇,夜色下的黃沙河靜悄悄,一點波瀾都沒有。
岸邊的一處叢林中,依稀可見不少人和衣躺在那。林中除了人,還有十幾輛手推車,車子上堆滿了衣服被褥、鍋碗瓢盆。這是一支從番禺往香山逃難的隊伍,他們都是趙家村的人,剛跑出來時有200多人,現在卻隻剩不到一半了。
隊伍的領頭人是一個中年漢子,他叫趙大彪,世代打鐵爲生,傳到他這輩,已是第12代了。據老人們說,趙大彪祖上是當年随南宋端宗皇帝一起從福建逃過來的大官,崖山一戰後,他祖上和十幾萬軍民一起投海殉國。投海時卻因舍不得隻有幾歲大的孫兒一起死,便叫人将他帶走。後來這孫兒便随那些南宋皇室後裔一起流落到香山,也改姓了趙,從此就有了趙大彪這一支。具體趙大彪當年投海殉國的祖上是南宋哪位大臣,現在已經不可考了。
這支隊伍從逃出村子那天起就倍受折磨,他們曾兩次被清軍發現,結果便是失去了一半人。餘下的人在清兵的追殺和風雨的侵襲下已經人人精疲力盡,然而香山縣城卻還遙遠得很。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累得不行,他們選擇在這黃沙河畔的林子裏歇上一夜,好回複些力氣明日繼續趕路。
衆人都已睡下,趙大彪卻還是強打着精神在林子内外巡視了一番。他的腰間别着一把殺.豬刀,這是逃難時從隔壁屠戶家順手拿來防身的,路上他曾用這刀剌死了一個想要搶他媳婦的清兵。
時已初秋,加上剛剛下過大雨,林子裏氣溫很低,地上也很潮濕。莊戶人家舍不得把幹淨的被子拿出來,怕弄濕被子,所以爲了禦寒,衆人都是相互靠在一起取暖。饒是如此,身上也都被水浸濕,待明日醒來,怕要有不少人要受風寒。
趙大彪強忍住想要生火替大夥驅寒的念頭,巡視了一圈,發現沒有可疑動靜後,這才打着哈欠摸到推車旁就地躺着歇了。他實在是太困了,兩條腿也因爲連日逃亡腫了起來,腳闆底更是磨破了好大一塊皮,走起路來生疼。
迷迷糊糊中,趙大彪感覺身上有什麽東西蓋下,睡開眼卻發現是媳婦巧兒将一隻麻袋蓋在了他身上。
趙大彪心頭湧上一股暖意,有些感動的看着媳婦,問她:“娘呢?”
“娘和三嫂她們一起呢。”
巧兒伸手指了指不遠處。趙大彪用雙臂撐着身子朝那裏看了眼,他娘果然和三嫂等人睡在一起。聽三嫂的呼噜聲,似乎老人家們睡得很香。
趙大彪笑了笑,對巧兒道:“你也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這雨停了,咱們若不走快些,鞑子可就追上咱們了。”
“知道了,我這就去睡。”
巧兒點頭答應下來,趙大彪四下又掃視了眼,才閉眼繼續睡去,這一睡卻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夢裏他夢到了巧兒終于有了身孕,他老趙家也終于有了香火。
林子裏靜悄悄,隻聽到不時傳來的呼噜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幾個身影在地上動了動,然後悄悄的站了起來。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眼兒子兒媳所在的地方,趙氏露出慈愛的笑容,爾後在心下歎了口氣,蹲下将一隻小闆凳摸在手中,然後拉着身邊的三嫂一塊擡腿往林中深處走去。
與趙氏一同去的還有幾個婦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她們走得很慢,動作也很輕,生怕被人發現。直到往林中摸黑走了裏許路後,趙氏才在一棵幾人抱都抱不住的大樹下停了下來。
“就這吧,這樹結實得很,夠咱幾個老骨頭使了。”趙氏說着将小闆凳放到地上。
三嫂問另外的人:“你們看行不?”
“行,挺好。”
幾個老婦人說着就紛紛摸出布條往大樹上扔去,打好死結往上拉了拉。
一個老婦人回頭看向林子那邊,有些猶豫道:“咱們就這麽去了?”
三嫂眼睛一紅:“我們老胳膊老腿的,實在是走不動道,咱們不能再連累孩子們。”
“三嫂說得是,咱們可是商量好了不拖累孩子們,這才幾個老姐妹一起在黃泉路上做伴的。行了,也沒啥好念想的,萬一叫孩子們發現咱們不見了,可就死不得了。我先走了。”
一個老婦人說着就踩到趙氏帶來的那小凳子上将腦袋套進了繩套中,爾後将凳子輕輕踢翻,頓時,她的喉嚨被繩套緊緊勒住,無法呼吸,她本能的掙紮了幾下,不一會,便再也不動一下。
餘下的幾個老婦人們呆呆的看着這個先走一步的老姐妹。沉默之後,趙氏忽然對身邊的老婦說道:“她三嫂,上吊死的樣子真的吓人噢。”
三嫂沒有說話。
趙氏歎了口氣,顫抖着将腦袋套了上去,踢去了那隻她坐了幾十年的闆凳。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三嫂也抖抖索索的踩上了凳子,一個,兩個,直至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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