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子叫射出來的那個是陳金标,也是标下老家出來的,爹娘永曆三年死在南昌,他家就他一個獨子,我瞅着他可憐,念着是老家人,便帶着他出來吃兵糧,想着給陳家留個後,哪想….唉,這回陳家算是絕了後,真不知陳家二老九泉之下作何感想...”
“胡四這家夥當年是孔國治的親兵,後來潮汕分兵就随孔國良來了羅定,千戶破城那會随着标下一起降了。這人旁的本事沒有,卻是能喝酒,兩個标下都喝不過他。”
“這是王海龍,水性好,一個猛子紮下去能遊幾十米去,是咱這幫江西人中最會水的。”
“這是陳二牛…….”
從一具具擺放在地上的屍體走過去,邵九公如同一個話唠般不停的爲周士相解說着每一個他認識的人。
每說一個人名,邵九公的眼都要紅一下,說到後來,都已是哽咽難止。如此多的相熟之人死在自己眼前,内中更有許多是他的家鄉之人,任他死人見得再多,再是鐵石心腸,這會都不禁會傷感。
跟在邵九公後的一衆江西綠營降兵出身的軍官和士卒也都是人人帶淚,地上的每一具屍體都是生前他們的同伴,是他們朝夕相對的老表。
他們之間有一個約定,那就是活着回老家。現在,這個約定能夠履行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戰至今日,當日随邵九公在羅定投降的63名江西綠營兵隻剩29人,他們中的大半都将永遠葬在這異鄉他土。
………
周士相的臉一直繃着,邵九公每說一個人名,他都會停下來盯着那已無生機的臉龐看上片刻。有的他認識,有的他并不熟悉,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随他出生入死過的。雖然過去的他們有太多的罪孽,但今日的他們是太平軍的一員,是他周士相的部下,是抗擊異族的勇士。任他們再有天大的罪惡,在這一刻也灰飛煙滅,再不容人去指責!
一具具冰冷的身軀在眼前靜靜躺着,周士相無法不動容,隻是他沒有和邵九公一般将這悲傷表現在臉上,而是默默的按在心底,獨自去承受那難以言表的痛。
那種滋味十分的不好受。
周士相知道,他體會過,體會過比這還痛萬分的滋味。
家國血仇,父母妻兒的死令他再也不會輕易向人打開心扉,也不會再在人言表露出他心裏的愁緒。如今的周士相,已沒有矯情的資格,無論是父母妻兒還是部下同伴的死都不會再讓他輕易的哭出來,他的心早已死,爾今腔中隻餘滔天恨意!
………
一步步緩緩朝前走去,越過一具具冰冷的屍體,走到盡頭,周士相停下了腳步,再次轉身時,眼神之中已無先前的哀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毅然之色。
邵九公也已止住抽咽,忍住心頭悲傷朝身後的部下們擺了擺手,頓時就有軍士上前将那些戰死同袍的屍首一一搬起準備掩埋。
之前,在邵九公的請求下,周士相同意這些戰死的江西兵由他帶人統一安葬。
沒有專門選定墓地,甚至都沒讓人刻碑。
戰至如今,沒有人知道新會城是不是一定能守住,那些瘋了似的每日不顧傷亡強行攻城的清軍到底什麽時候撐不住撤兵。
每個人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立碑的目的便是不想城破之後這些死去的弟兄不得安甯。
沒有人相信那些付出極大傷亡的清兵在入城後不會拿死去的太平軍屍首洩恨。
不立墓碑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人已逝,便讓逝者在地下好生安息,不再受陽間的人折磨吧。
一具具屍體被活着的人搬到一起,那邊早已挖好一個大坑,坑邊堆滿泥土。
幾個受傷的江西兵相互攙扶着跪在坑前,一張張的将黃紙疊起,然後一張張的投入火盆。
“上路吧,老表,黃泉路上結個伴,莫走散了!”
“多拿點錢,路上好交買路錢,下輩子擡個好人家,莫要再吃這刀口飯!”
“…….”
一聲聲哭喚中,搬屍的軍士們輕手輕腳的将老表搬入坑中,至始至終不發一語,動作也無比輕柔,唯恐過于用力而将老表已被刀劍砍得模糊的身體扯壞。
最後被擡入坑中的屍體是三具無頭的屍體,他們的腦袋被攀上城的清兵砍掉,也不知墜入何處,隻能憑借他們的體形大緻判斷他們是誰。
周士相一直站在坑邊,一直在注視。
終于,最後一具屍體被輕輕的擺放進去,兩側持鍁的江西兵正準備埋泥,突然,邵九公喊了一聲:“等一下!”
突然的喊停讓江西兵們愣了一下,不解的看向邵九公。
周士相也是一怔。
“這兄弟的衣服叫血濕得厲害,穿在身上潮得很,不舒服,不舒服…我給換下,給換下…”
邵九公喃喃的跳入坑中,動手脫去最上面那具無着屍首的兵服。那兵服早已被鮮血浸透,遠遠看去,似乎此人就是在血水中一般。
看到此情,周士相不禁歎了一聲,無比内疚,限于城中條件,他無法爲這些戰死的部下換上一身幹淨的壽衣上路。
血衣被邵九公脫下後,周士相的瞳孔突然猛的放大,因爲他清楚的看到那具屍體背後刻着鮮明的五個大字——“順治是條狗”
邵九公站起身,朝坑邊的一個小旗揮了揮手,想要叫他去尋一件幹淨衣服來。
見狀,周士相卻示意那小旗不必去找,他邁步上前走入坑中蹲了下去,然後動手半身上袍服的紐扣解開。
邵九公失聲道:“千戶!”
“豈曰無衣?”周士相解開袍服輕輕的将屍體裹上,然後凄然一笑,“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