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九帶着牛肉湯,風蕭蕭領着沙曼,四個人分作兩邊,泾渭分明的在叢林中緩緩而行。
決戰雖然在即,但風蕭蕭和宮九都迫切的想見上吳明一面,所以才心照不宣的若即若離。
圓圓的臉,半秃的頭,臉上還是帶着那種和藹的笑容,身上還是穿着那質料極好的衣服。
小老頭吳明就像是個采菊東南下,悠然見南山的隐士,正微笑着站在花園中,接待遠方來的客人。
他的态度親切但不親熱,疏離但不疏遠,不論是對宮九還是對風蕭蕭。
就好像宮九不是他的兒子,就好像風蕭蕭不是他的敵人。
風蕭蕭十分明白,這是一種一視同仁的态度。
他不得不承認,小老頭幾乎做到了不偏不倚,相當公平。
而能夠做的這一點的人,古往今來都沒有幾個,無不名留青史。
這是十分可怕的,因爲人是有情的,真正無情的人幾乎不存在。
隻要人的心中還有感情,就一定會有偏愛,有偏愛,就有了好惡,有了好惡,就會有立場,隻要有了立場,就很難有真正的公平。
好比中國人看外國人,外國人看中國人,你看朋友,朋友看你,你看敵人,敵人看你。
不同的人看同一個人,肯定各有各的看法,褒貶不一,對待的态度也就有好有壞,有親有疏。
所以,不論誰能做到“公正”二字,這人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風蕭蕭護短的很,當然做不到這一點,不過并不妨礙他佩服能做到的人。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小老頭,卻是第一次可以面對面的交流。
可是話到嘴邊,他又吞回了肚子裏。
宮九之前一直都是高傲、冷酷,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态度,甚至離岸之前。還信誓旦旦的想要違背小老頭的意願。
可是見到小老頭的第一眼,他就已低下了頭,根本和他身旁的牛肉湯一樣,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小老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轉向風蕭蕭,微笑道:“你見到了陸小鳳?”
風蕭蕭道:“是。”
小老頭道:“那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要問我?”
風蕭蕭道:“是。”
小老頭道:“我看你像是想問,爲何欲言又止?”
風蕭蕭道:“如果最後是我活下來,你自然會告訴我一切,如果最後是我死了。知道多了說不定會死不瞑目。”
小老頭哈哈笑道:“原本我以爲你是謹慎過頭了,現在看來,你謹慎的也有些道理。”
風蕭蕭道:“我自幼便在江湖上闖蕩,師傅曾說江湖險惡,後來我卻發現,江湖隻會比師傅口中說的還要險惡百倍千倍,如果不處處小心留意,我隻怕早死了千次百次了,師傅說甯可少踩一處坑,莫要多抱佛一尊。我深以爲然。”
小老頭動容道:“令師是位高人。”
風蕭蕭笑道:“當然。”
小老頭道:“看來你已猜到我的目的了,否則你是絕不會回來的。”
風蕭蕭道:“是。”
小老頭點點頭,目光掃過宮九和牛肉湯,道:“旅途勞頓,今日應該好好休息。”
牛肉湯立刻垂着頭走了,宮九卻擡起頭,目光很平靜的瞧着小老頭,道:“我不明白。”
小老頭淡淡道:“風神那一句話說的很不錯,如果你沒能活下來,知道多了。隻會死不瞑目。”
宮九道:“死的不會是我。”
小老頭瞧着他,好半晌才說道:“你真想知道?”
宮九道:“是。”
風蕭蕭牽起沙曼的手,微笑道:“路途勞頓,我有些乏了。就此告辭。”
小老頭分明笑了笑,卻又好似歎了口氣,道:“慢走。”
沙曼的木屋,依舊明亮。
射入屋内的陽光,照着氤氲流轉的灰,顯得有一點難言的滄桑。
沙曼彎着腰。收拾着床鋪,長長的發,挺翹的臀,纖細的腰。
風蕭蕭坐在桌邊,手中拿着一杯酒,默默的喝、默默的看。
沙曼直起身,挽了挽落到耳畔的黑發,回眸一笑,嫣然道:“要不要我去做幾個小菜,陪你喝上一杯?”
風蕭蕭搖搖頭。
沙曼依偎着坐到他的身邊,道:“你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吳明與宮九說了什麽?”
風蕭蕭嘬了口酒,道:“你知道對人來說,什麽事最痛苦嗎?”
沙曼道:“想得卻得不到?”
風蕭蕭放下了空空的酒杯,道:“最想得到的東西明明就擺在眼前,觸手可及,卻再也碰不到分毫。”
沙曼纖手握起酒壺,幫他滿上了酒,道:“所以才會死不瞑目?”
風蕭蕭端起酒杯,道:“可悲的是,我已猜的八九不離十。”
沙曼道:“既然如此,你爲何不幹脆像宮九一樣,提前問個清楚?”
風蕭蕭垂下頭,眼睛沒入陽光不可照處,緩緩道:“我和宮九擔心的東西不一樣,想得到的東西也不一樣。”
沙曼道:“你在擔心什麽?擔心宮九會搶得先機?”
風蕭蕭目光在黑暗中閃了閃,道:“他明天死定了,我擔心的是别的事。”
沙曼柔聲道:“你擔心什麽?能和我說麽?”
風蕭蕭沉默了一會而,道:“其實我隻能與你說。”
沙曼将頭靠到他的懷裏,拉起他的手圍着自己的腰,道:“我在聽,而且絕不會告訴别人。”
風蕭蕭低頭道:“如果有一天,我和蓉兒隻有一人能活,我該怎麽辦?”
沙曼的身子忽然僵住了,怔怔的瞧着他的眼睛。
風蕭蕭不敢看她的眼睛,繼續道:“如果我明天沒死,就能證明我猜測不錯,我和蓉兒之間定會死一個,如果我明天死了……”
沙曼揚起俏臉,吻住他的嘴唇,打斷了他的話。
風蕭蕭閉上了眼睛。深吻了很久,像是将所有的煩惱都沖淡在這個火熱的吻裏。
沙曼拉着他的手,讓他壓在自己的身上。
她想用自己的火熱和情感,化去他的煩惱……
島上有明月。島上無清風。
月很高,夜已深。
兩人隻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心跳和喘/息,徹底迷失在彼此的滿足裏。
一聲冷笑劃破本來不算寂靜的夜空。
正是牛肉湯的冷笑聲。
牛肉湯不但冷笑,而且在說話。
她說的話比她的冷笑聲更尖銳、更刺耳。她甚至還在拍手!
“好,好極了,你們的動作真好看,如果你們的武功能有你們的動作一半好看,一定沒有人能受得了。”
風蕭蕭披上了衣服,瞧着站在門口的牛肉湯,歎氣道:“你真是很沒禮貌!看來吳明隻教會你殺人,卻沒教會你敲門。”
牛肉湯目光怨毒的望着他,怨毒中還閃爍着嫉妒,不過她還在笑。甚至真的擡手敲了敲門,笑道:“我可以進來嗎?”
她說這話時,已經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就那麽面對面的瞧着床上的兩人,道:“月已中天,馬上就是明天了,你是不是該将床上這個女人給送走了?”
風蕭蕭道:“宮九呢?隻你一個人?”
牛肉湯冷笑道:“九哥在挖坑。”
風蕭蕭道:“爲我挖的坑?”
牛肉湯道:“所以你該心存感激,九哥這輩子都沒做過這種粗活呢!”
風蕭蕭笑道:“我感激他十八代祖宗。”
牛肉湯一下子跳了起來,小野貓似的。張牙舞爪的撲了過去。
風蕭蕭并沒有動,隻是雙眸忽然泛起一陣詭異的幽光,幽藍的瞳孔中,帶着些猙獰的血紅色。
牛肉湯的小身子半空就僵住了。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砰的一響,臉面朝下的趴到了地闆上。
宮九不知何時在窗台上顯出了身形。
他和牛肉湯都是絕頂的殺手,自幼一起修習暗殺之術,本就配合無間。
隻要風蕭蕭的注意力被牛肉湯分散,一定必死無疑……像宮九這樣的高手。如果想暗殺一個毫無防備的人,幾乎就是無解的。
但這時,宮九也和牛肉湯一樣,一頭栽落,身體也硬梆梆,直接從窗台上砸到了地上。
沙曼看呆了,實在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事。
好半天,她才迷迷糊糊的轉過頭,突然發現,一旁的風蕭蕭坐的筆直,竟也是硬梆梆的,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
吳明面帶着微笑,站在門口。
沙曼隻能說是。
吳明瞧着屋内一動不動的三人,笑道:“你暫時可以放心,你這個情人當真了不起,已搶得了先手。”
沙曼将身子蜷縮在被子裏,道:“我不懂。”
吳明笑嘻嘻的道:“他們正在精神中交手,又叫做神/交。”
沙曼貓一樣的眼中閃着奇怪的光,問道:“什麽是神/交?”
吳明道:“有一種功法,視萬物爲波動,一草一木,都是一種‘波動’,一般練武者的内力也是波動,人之精元則是更高層次和精微的波動,因能與人的精神相結合。”
沙曼道:“我聽他說過,他練的是‘靜心訣’,也就是你口中的‘道心種魔大法’。”
吳明微笑道:“不錯。”
沙曼道:“練這種功法的人,難道都是這麽與人打鬥的麽?”
“所以才說你這情人很了不起,很懂揚長避短,避實擊虛的道理,他知道自己失了境界,無論如何不會是宮九和牛肉湯聯手的對手,所以幹脆放棄正面交手的打算,直接潛入兩人的魔種。”
吳明皺眉道:“我隻是很奇怪,他怎麽會想到用這種辦法的,難道他從前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沙曼呆呆道:“潛入……魔種……你說他進入了兩人的身體?”
吳明笑道:“或者說,他潛進了宮九和牛肉湯的心靈深處,準備利用兩人自己的破綻,來擊垮他們。”
沙曼道:“如果宮九已沒有破綻呢?”
吳明淡淡道:“人都是有破綻的,比如你的破綻就是風蕭蕭,如果你發現你必須殺了風蕭蕭才能活下去,你下不下得去手?”
沙曼怔住了,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吳明道:“風蕭蕭搶得了先手,現在是掌控者,隻要在宮九和牛肉湯的心靈中布下種種變異,讓他們直面自己的破綻,如果他倆破不去自己的破綻,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沙曼輕松了口氣。
吳明又道:“可是如果宮九和牛肉湯有一個人克服了自己的破綻,就輪到風蕭蕭直面他的破綻了,他如果破不去,也同樣醒不過來了,這是他們三人的死結,最終隻有一人能夠存活下來。”
沙曼又緊張了起來,掌心已經出汗。
她忽然想到了昨夜風蕭蕭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他和黃蓉隻有一人能活,他該怎麽辦?”
想到這裏,沙曼又不免有些嫉妒,原來在風蕭蕭的心中,黃蓉才是他的破綻,他的摯愛。
吳明微笑道:“人的思緒很快,外面一瞬,念頭一生,我們說話的功夫,他們可能已經纏鬥很久了。”
沙曼忍不住問道:“他……他怎麽樣了?”
吳明瞧了三人一眼,道:“風蕭蕭快輸了。”
沙曼顫抖起來。
吳明搖頭道:“他連續犯了兩個錯,他以爲牛肉湯的破綻是宮九,宮九的破綻是他,現在已被兩人合力拆的七零八落,精神恍惚似狂風中的雲,陽光下的霧,轉瞬就要散開了。”
沙曼大聲道:“他們兩個破綻究竟是什麽?”
吳明笑道:“你喊再大聲也沒用的,他們誰也聽不見咱們的談話,所以我告訴你也無妨。”
沙曼美目中閃過絕望之色。
吳明歎道:“牛肉湯的破綻其實是風蕭蕭,宮九的破綻……是自己。”
他忽然一怔,目中爆出精光,竟忍不住失聲道:“不可能,這女人是誰?”
沙曼完全沒有在意,她垂着頭,已從枕頭下摸出了一柄短劍。
她一直記得風蕭蕭之前的囑咐:“我需要你将劍,最終刺入宮九的額頭。”
“我保證他那時根本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沙曼的小動作本來根本不可能瞞過吳明,不過吳明正皺着眉頭,好像陷入了一種費解的沉思中。
沙曼突然掀開被子,扔向小老頭,她的人卻直撲了出去,腰肢半空扭動,身形曼妙一折,一劍劃向宮九的額頭。
就在這時,宮九竟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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