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舉止是那麽安詳,走起路來又那麽穩定,看起來就是一個家學淵源的世家子弟。
風蕭蕭知道,他的确是世家子弟!而且來自威名赫赫,長盛不衰的太原“無争山莊”。
三百年前,原青谷建“無争山莊”于太原之西,這“無争”二字,卻非他自取的,而是天下武林豪傑的賀号。
隻因當時天下,已無人可與他争一日之長短了。
自此之後,“無争”名俠輩出,在江湖中也不知做出了多少件轟轟烈烈,令人側目的大事!
近五十年來,“無争山莊”雖然已沒有什麽驚人之筆,但三百年來的餘威仍在,武林中人提起“無争山莊”,還是尊敬得很。
就連号稱“第一劍客”的薛衣人,在他鋒芒最露、最會惹事的時候,也未敢到“無争山莊”去一撄其鋒。
現今“無争山莊”的少莊主,名叫原随雲,自幼便是個“神童”,長成後更是文武雙全,才高八鬥,而且溫文爾雅,品性敦厚。
武林前輩們提起這位原少莊主,嘴上雖然贊不絕口,心裏卻都在暗暗的同情、惋惜……隻因他自從三歲時得了一場大病後,就已雙目失明,是個瞎子!
不錯,原随雲是個瞎子!
他就是蝙蝠公子!
他就是這座蝙蝠島,這座銷金窟的主人!
風蕭蕭看着他向自己行禮,也持劍回了一禮,道:“惡客不請自來,打擾主人,得罪得罪!”
原随雲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終究還是低估了你。”
風蕭蕭笑道:“怎麽?你是以爲我已死在音攻下了麽?”
原随雲搖頭道:“我以爲你絕不會進來第二回。”
風蕭蕭一怔,苦笑道:“原本我也不想的……”
他頓了頓,問道:“胡鐵花呢?”
原随雲道:“胡大俠似有急事,匆匆之下。并未留難與我。”
風蕭蕭道:“如此最好!”
他已平劍在側,緩緩道:“神劍有靈,光彩伴身,可亮十丈。以我之目力,三丈之内,纖毫畢現。”
原随雲微笑道:“你不願占我這個瞎子的便宜,所以告訴我,你其實看得見?”
風蕭蕭道:“不錯!”
原随雲淡淡一笑。道:“其實不必。”
他笑得雖淡漠,卻帶着種逼人的傲氣。
風蕭蕭道:“我的啓蒙師傅曾告訴過我,尊敬可敬的對手,就是尊敬自己,擊敗可敬的對手,才有意義。”
原随雲道:“你有個好師傅。”
風蕭蕭都:“不錯!”
原随雲沉默少許,道:“我會的武功一共有三十三種,我俱已練到了頂峰,無論哪一種,都能讓人忘記我是個瞎子。”
就算江湖中初出茅廬的小子。都知道雜而不精的道理,但他這般說來,卻隻讓人心生駭然之意。
他說的頂峰,一定全是頂峰!真正的頂峰!
風蕭蕭伸出手,持劍拭之,緩緩道:“我初時學内功,而後練拳掌輕功,最後連劍,劍法大成之後,從未敗過!”
他也是個驕傲的人。隻是他的驕傲平常并不外顯,卻深深的刻在了骨子裏。
不遠處不知何時燃起了一把火,但這火很快便熄滅了。
來的人是楚留香,但他并不打算插手這二人的決鬥。這也是一種尊敬!
風蕭蕭和原随雲遙遙對視着,誰也沒有望過去一眼。
忽然之間,起風了。
原随雲長袖已流雲般飛卷而起。
不是流雲,是狂風。
狂風卷起,原随雲的人似也被卷起。
如果說楚留香的輕功如鬼似魅,迅疾而不可測度。那麽原随雲便如輕煙,缥缈而無法把握!
輕煙袅袅,似靜似動,仿佛觸手可及,但每當你伸出手,想要抓住的時候,手掌帶起的那一絲微風,便能将輕煙徹底沖亂。
抓不住的輕煙,隻會在你掌邊缭繞……
風蕭蕭的劍,追着輕煙,就像夕陽下的風,追逐着夕陽下的雲。
風吹雲動!
風不停,呼嘯中,好似帶着電閃雷鳴;
雲不休,分合裏,散了又聚,聚了還散。
一時間,仿佛盆地裏的暴雨,盆地外一片甯靜。
一時間,仿佛風暴眼的甯靜,風暴外狂風驟雨。
一旁的楚留香看得眼花缭亂,真不信有人能在方寸之間,演繹出世間的風雲變幻。
更令他驚奇的是,明明近在咫尺的他,卻仿佛遠在天涯,絕沒有一點的勁風沖擊而來。
他周遭凝滞的簡直不像現實,倒像是一處遠離塵世的桃花源,靜看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最終風中帶了血,雲裏有了紅!
最終雲雨初歇,煙消雲散!
風蕭蕭持着劍,靜靜的站着,面上無悲亦無喜。
原随雲也靜靜的站着,他空虛的雙眼裏,仿佛發出了光。
他淡淡道:“‘風神’果真名不虛傳,在下本以爲武功練到極緻,便已再無能夠突破的餘地,這才棄武轉文,開創了蝙蝠島的基業,原來我錯了。”
風蕭蕭道:“你并沒有錯,功力确實有極限,練到一定的層次,就無法再提高一分一毫,隻是我比較特殊,我的劍也比較特殊,能夠突破這一方天地的桎梏。”
每一世的天地靈氣濃度,決定了當世人武功的極限,人的天賦再高,也無法突破這個極限。
單以功力深厚論,這世随便一個三流高手,都能去碾壓前世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但如果這些天資卓絕的人物也能來到此世,他們依舊是世間頂尖。
原随雲喃喃道:“是麽?實在可惜了,我是等不到突破的那天了。”
世間最殘酷的事,莫過于臨死前才看到希望。
風蕭蕭道:“你有何心願未了?”
原随雲微笑道:“沒有。”
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珠子,道:“水母之精,是我殺你的酬勞,如今你沒死,它就隻能歸你了。”
這顆珠子外表斑斑駁駁,像是鏽了千年萬年的鐵坨,毫不起眼,若是随手扔在一旁,就和洞窟裏的普通石頭一樣,絕對沒人會去多看上一眼。
風蕭蕭伸手接過,道:“多謝。”
原随雲沒有出聲,他靜靜的伸着手,再未動過分毫。
無論什麽事都有結束的時候。
越冗長複雜的事,往往結束得越突然。
楚留香已重新點燃了火把,走了過來,他并沒有來得及去瞧原随雲,因爲奇怪的事在突然間發生了。
原來風蕭蕭将水母之精在手裏掂了兩下,發覺這顆珠子的内部竟然透出了光。
而且離碧血照丹青越近,光斑越明顯。
是個人都會忍不住将兩者合在一起的。
碧血照丹青霎時血紅,然後紅光漫天!
整個洞窟,宛如陷入了一片血海!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到!
風蕭蕭的身子不自主的漂浮了起來,他的心,已被從未有過的悸動感完全填滿。
他甚至都來不及說出一個字,便已化虹而去。
原處,隻留下了仍在輕輕閃着紅光的碧血照丹青。
在楚留香的眼中,這光線是如此的妖異,仿佛這柄劍正在呼吸一般。
良久,他苦笑着将劍拾起,緩緩撫摸着劍身,喃喃道:“你怎麽不把我也給吃了,被你吃了,總比活生生的凍成冰雕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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