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有女子的聲音響起:“陛下,父親讓我告訴陛下,一切都已經在暗中準備妥當,隻等陛下的暗诏,到時就能發動,讓整個臨安重回陛下之手。”
那男子低聲道:“辛苦你們了,讓你冒了這麽大的風險。”
女子的泣聲響起:“爲陛下效力,妾身死不足惜。那甯賊着實可惡,誣我等姐妹爲拜火教之奸細,将她們硬生生的害死。想她們,不過是心懷儒家孔聖之道,宣揚儒家君臣大義。那甯賊自己目無君上,明爲丞相,實爲權賊,他阻止我等姐妹宣傳儒家大義,也不是是什麽居心……”
“這還用問?”那男子咬牙切齒,“他根本就是在爲他自己的篡位做準備,自古隻有尊王攘夷,他卻弄出個尊華攘夷,說到底,他就是生怕天下英雄爲朕所用。就爲了他一個人的野心,就連儒家上千年來的君臣大義都不要了,一些弱女子的性命,在他眼中算得什麽?”
“姐妹們死得好慘!”那女子在他懷中哭道,“還請陛下無論如何,要爲她們報仇,爲天下那些被迫害的忠臣報仇,救萬民于水火,如此,妾身縱死無怨。”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那男子心疼地安慰着,緊接着又憤憤地道,“要死也不會是你死,要是真等那姓甯的打了勝仗歸來,天下哪裏還有朕的容身之地?其實父皇才是對的,南北割據,朕還能做一個偏安的天子,要真被他掃平了北方,朕這個天子也廢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那男子低聲道:“朕的诏書,就在這衣帶之中,你将它帶出去,一切有賴你們父女,等朕奪回原本就應該屬于朕的權柄之後,必定不會虧待你們父女,到那時,你必定是朕的皇後。”
那女子輕聲道:“多謝陛下,妾身必定不辱使命。”
那男子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兩人悄無聲息的,各自離開。
等他們離去之後,黑暗之中,有人悄悄的道:“你聽到了麽?他剛才說,大元帥要是真掃平了北方,他這個天子也廢了。”
旁邊一人不屑的道:“搞得現在就廢不了他一樣。”
……
***
南方傳來的消息,以極快的速度,送達了秦嶺以北的程州。
連綿數百裏的大軍之中,甯江坐在主帳裏,打開看了看千裏加急送來的文書,也沒有多說什麽,就讓身邊的親兵……實際上就是羅胖子、雷鶴道人等人,将各軍的将領召集而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人員方才聚集,這中間,有吞鵬軍的趙橫,有獨領一支偏師前來帳前聽令的鳴山紅娘子,也有在這一連串的惡戰中,不斷彙集而來的各路人馬的首領,其間有官兵,有名義上歸順了朝廷的“義軍”,也有一些武林人士在各自的家鄉招募人手、訓練而成的民間團練的首領。
在這種時候,甯大元帥突然召集衆人趕來,自然是有要事,一時間,所有人都看着他來。
營帳很大,四方撐起的圓柱,頂上張開的帳篷,内中的東西倒是并不太多,書案,矮凳,案上的令箭以及一些文書,除了這些,基本上也就沒有什麽其它事物,這讓這一整個大帳,此刻雖然擠了不少人,卻也不會顯得太過擁擠。
甯江負着手,踱了幾步,方才環視一圈,看向衆人:“剛才接到了南方傳來的急報,禦史中丞王大人,聯合拜火教安置在臨安城中的内應,以及一些官員造反,并派其女王羲琳,入宮行刺天子,幸好有三法司衙門提前查得内情,緊急鎮壓了下來,但是天子卻爲拜火教妖女王羲琳所傷……不治身亡。”
在這華蠻大戰的關鍵時刻,突然傳來天子駕崩的消息,一時間,衆人都有些發懵,每個人的表情也都不同。短短的三年之中,每年駕崩一位天子,這還不包括被蠻軍擄走了的那位,雖然事到如今,也多少有些習慣了,但是這背後所隐藏的,到底是什麽樣的内情,卻依舊不由得引發着所有人的猜想。
其中,像紅娘子這一種原本就是受招安的“反賊”,對這樣的消息,自然并不如何在意,原本以前做的就是造反的勾當,皇帝死了就死了,至于是因爲什麽原因死的,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但也有一些官軍出身的将領、儒家出身的儒将,卻不免彼此對望,面面相觑。
在甯江的刻意操作下,此時此刻,帳中的這些人,更像是一個因“尊華攘夷”之大義而結成的抗蠻聯盟,或者說是抗蠻統一戰線,滅蠻是所有人共同的目标,然而在如何對待“天子”這一點上,衆人的想法卻又是各不相同。天子駕崩,無疑是一件大事,然而到底下一步該如何做?衆人卻也拿不定主意,甚至無法肯定其他人是怎麽想的,也因此,誰也無法說話。
甯江道:“目前,臨安的局勢也已穩定下來,南劍軍的皇甫将軍與龍虎山的張據池張真人、伍柳仙宗的伍重伍宗主,已經控制住了臨安城,但也有一些野心之輩,藉此滋生事端,短期内,南方恐怕會出現一些亂象。宋……天子本就年輕,還未有子嗣,甚至沒有兄弟,新天子的人選,也是一個令人頭疼的事。在這種時候,我等是繼續向蠻軍用兵,還是暫時退兵?這裏需要大家的意見。”
一時間,所有人都繼續沉默。到了這一步,眼看着已經兵逼昊京,收複中原在望,這個時候退兵,不管是誰都難以甘心。而且從現實出發,這個時候士氣正盛,不乘勝追擊,退兵之後,士氣衰歇,能不能再組織起這樣的聯盟,都有問題。更何況,現在已經将蠻軍逼到了絕境,怎能再給他們重新修整的機會?
然則天子駕崩,眼看着又是一場權力紛争,和朝野上下的洗牌。他們在前方出生入死,後方有人趁機争權奪勢,也不是什麽很難想象的事。這種事情,牽連太大,範圍太廣,比如吞鵬軍,基本上所有的兵士都是來自吳州,眼看着後方不穩的情況下,不可能沒有顧忌。
原本就是共同目标之下建立而成的松散聯盟,陡然發生這樣的大事,相互之間的猜疑,也不由得因此而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人暴喝道:“我和我的弟兄們,好不容易殺回了中原,這種時候讓我們回頭去給那狗皇帝守孝,他媽的憑什麽?要滾的就滾,就算隻剩了老子和我底下的弟兄們幾個,我們也要往昊京殺去,他娘的,我們華夏人死了這麽多,那些蠻子甚至還在殺我們的人,熬湯炖骨,就是爲了一個狗皇帝,要我們在這種時候全都退回去?我呸!”
衆人紛紛看去,隻見破口大罵的卻是“濤山寇”莫大平。原本就是龍圖追殺榜上有名的兇徒,本是中原人,對于天子和朝廷也從來就沒有什麽好感。如今,趁着對中原大亂,硬生生的在中原各州拉出了一支人馬,說是“義軍”,實際上更像是匪兵,到現在,他的名字都還在龍圖追殺榜上挂着。
“同樣!”一個女子的冷笑聲,也在這個時候響起,“不破昊京,我們紅巾軍絕不退兵。”
說活的自然是紅巾軍的女當家紅娘子。
内中卻也有人不安的道:“但要是,我等都不回去,後方各州一亂,卻又如何是好?”
其他人亦是互相對望,有冷笑的,有皺眉的,心思其實已是各不相同。一方面,莫大平原本就是新近拉起的兵馬,本來就沒有地盤,紅巾軍主要的地盤在西南,又和威遠軍一同把持着巴蜀,本就天高皇帝遠,中原和江南怎麽亂,都動搖不了她的根本。
但是其他人的想法,卻已經是很難統一起來。一旦有野心分子借着南方的亂象發動起來,誰也無法保證,會出現一種什麽樣的狀況。各人利益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趙橫卻是看向甯江,道:“不知大元帥的主意又是如何?”
其他人也不由得都往他看來,後方一旦大亂,對于身爲權相的他,造成的損害無疑是最大的,天子一死,他又不在臨安,臨安無人主持,自不免各懷鬼胎,不管怎麽想,甯江都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裏。
卻不料甯江一握折扇:“無論如何,不能撤兵。”
衆人一時間俱是錯愕,新天子死得莫名,若有人借着這個機會,起兵生事,對甯江這個丞相的打擊自然是最大的。就算有南劍宣慰司和水師的兵馬看着,但南劍宣慰司真正的精兵,也基本上都被調用到了北方,水師縱橫江海還行,陸地上終究有些無處着力。
甯江卻道:“我知道諸位擔心什麽,後方不穩,别有用心之人必定借機生事。然而仔細想來,整個華夏,目前但有實力的,都在此間,若衆位能夠連成一氣,彼此扶持,令世人都知道我等之團結,則縱有宵小,懼于衆位威勢,也不敢亂來。怕的就是兵強者各自爲戰,兵弱者暗中圖謀,分崩離析,那就算能夠解決得了此刻的危機,也解決不了将來的問題。”
趙橫心想:“看來他是有心借此集中兵權了,罷了,爲救亡華夏,也隻能由他。”
亦有人想:“果然來了,看來他也不過是個野心之輩,哼,現在這種形勢,我也隻能先虛與委蛇,一回軍中,立馬撤走,看他能奈我何?”
在衆人的注目之下,甯江将負手踱了兩步,然後才道:“首先,我需要向大家說明的是,我固然有一法,能夠解此刻之危,但我也需要先向衆位說明,一等中原收複,蠻胡掃除,我必定會馬上辭去丞相與天下兵馬大元帥一職,不再進入朝堂,亦不會眷戀任何權勢,如違此誓……”
拔劍一劈:“人神共滅!”
書案轟然倒下,一分爲二。
衆人盡皆動容,人人皆有私心,按理說,以甯江此刻的聲望,一旦掃平了蠻胡,藉着莫大軍功,受九錫,再受禅,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而他現在,竟然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将話說死?
要知道,此刻彙集在這裏的,無不是華夏之各路英雄,這話既已說出,就不是将來靠着玩弄文字遊戲能夠反悔的,他真的大公無私到這般地步?
甯江繼續道:“蠻胡一除,甚至一旦奪回昊京,我就可卸職讓賢。但是爲華夏之太平計,我卻又有一想法,雖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然而,在這裏帶着大家奮勇上陣的,原本就是諸位,在這過程中,皇帝到底起到了什麽作用,爲何他活着時沒有人在乎他,他一死,感覺馬上就是要天下大變?天子的作用到底是什麽?諸位難道就真的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天子……”
炎熱的天氣裏,烏雲在空中席卷,群英彙聚的軍營中,侃侃而談的青年,與他身邊目瞪口呆的衆人,在這一刻,仿佛打斷了時間的流動,讓曆史河流,在後人的眼中出現了難以捉摸的斷層。
“國不可一日無君,然而天子可以有,真正掌握着權力的,應當是更有能力的人。而如今,在華夏存亡之中,真正證明了能力的人是誰?自然就是諸位……”
烏雲越聚越多,内中電光閃動。
“下議院,由各州各府推選出有能力的代表,但是上議院,我認爲,唯有在這一場救亡圖存的大義中,做出貢獻之人才能擔當。而論起救亡華夏的貢獻,舍衆位其誰?一旦議會形成,在場的諸位,都應該成爲上議院中的一員,任何法律的推出,都必須經由上、下兩個議院……尤其是上議院的同意。此外,管理華夏之主相,亦需要由衆位共同推選,人選上出現異議時,便由投票決定,少數必須服從多數。爲防主相權力過大,每四年,必須重新推選一次,同一人,最多隻能在主相之位上連任兩次。擔任主相者,不拘身份,有德者居之。尊奉天子,是主相的義務,但管理國家是主相的權利,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幹涉,而對律法的任何修改,都必須經由議會表決同意……”
轟,一道霹靂擊下,震碎了烏雲堆積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