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就在鸾梅的體内,但她并不是鸾梅,對于這一點,甯江自己看得比誰都要清楚。
原本隻是敵人……或者說是,因爲某種差錯而被他誘拐過來的敵人。
在她離去的那一刻,他卻有一種揪心的痛。
或許,不與太多的女子扯上關系,才是真正正确的選擇。
在某些方面,他終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能夠看開……前世裏幾十年的執着,就是因爲無法真正看開。
即便原本隻是敵人,是一名因爲某個意外,而被他洗腦後誘拐過來的敵人,當她爲了保護鸾梅……保護他真正重視的女人,不惜魂飛魄散的時候,當她明知道她已經無救,卻依舊想要見到他最後一面,隻爲了告訴他,她成功的把屬于他的那個“她”還給他的時候。
他發現自己無法看開。
她說她本是昆侖山上的一隻小鳥……那到底是一隻什麽樣的小笨蛋?
她竟然真的會相信共産光輝,相信存在着真真正正的平等。
難道她就不知道,那是再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也無法實現的事?
從一開始,她就是在爲着一個,美麗到極緻……卻也虛假到極點的夢想而努力着。
他爲她……當時占據着鸾梅身體的她,編織了一個美麗的羅網,然後輕而易舉的将她網住,現在,鸾梅終于成功的脫離了她,回到了他的身邊,然而他卻無法去嘲笑她的愚蠢。
作爲一個計謀得逞的勝利者,此刻他卻沒有任何的喜悅。
他終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能夠看開,不管是前世也好,現在也好。
或許,正是因爲這一點,在他的前世,他不願意與任何人過多的接近,沒有朋友,沒有女人,除了救回曾經失去的妹妹,就不想有其他任何的拖累。
那是一個壓抑到極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算不算是真真正正的“活”過的一生。
但是這一次,有許多地方,已經不同了。
如果是在上一世中,他不會去碰無顔,不會去碰箋麗,更不會如同一個花花公子般,一下子将寶桐、紅蝶、小鹭三人同時推倒。
事到如今,回頭再看看自己,他也意識到自己真的變了,變得有些陌生,變得有些不像是他所認識的那個自己。
又或者,這原本也就是屬于他的一部分,隻是上一世中的他,太壓抑,壓抑住了他認爲自己并不需要的一切情感,沒有猶豫,沒有心痛……其實也什麽都沒有。
情愛、欲望……這些他原本以爲自己能夠控制得住的東西,他竟會爲它們所吸引。
而心痛……也來得這般猝不及防。
負着手,他慢慢的踱到了窗前,擡頭看着遠方天際的剪月。
春花爛漫的時節裏,縱連夜風,都帶着熏人的香氣。各種花香彌漫而來,泌人心脾,遠方紛飛的戰火,近處暖人的花語,看得見的冷酷,看不見的溫情,各種交織,百般纏綿。
這個世界,還有着太多的不平等、不完美,又或者,所謂的完美,永遠也不會存在。
但是不管怎樣,終有一天,他會将那隻離他而去的小鳥,帶回這樣的世界。
這一世,有許多地方,他的的确确是變了。
但是有一點,他始終沒有改變,也許已經變不了了……他終究是無法看開!
惟其如此,有那麽一些東西……不管是人也好,神也好。
他終究是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
“禦駕親征?”皇宮正殿,龍椅上,新天子宋俊哲坐在龍椅上,臉色微變。
群臣亦是面面相觑,這些日子裏,兼任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甯江,實際上已經撇開了朝堂,以他的丞相府爲軍務處,一切權力,全都圍着丞相府轉,天子的權柄幾同于虛無。
而現在,甯江這麽多天,第一次出現在朝堂上,卻是要他禦駕親征?
“前線戰事膠着,雖各軍奮勇,但互不統屬,有人暗中觀望,有人養寇擁兵,唯有以天子之威,親臨戰場,一則約束衆将,令諸将齊心,二來以示我大周收複中原,不振我華夏天威,誓不罷休之決心,三則令蠻軍将怯兵寒,明華夏帝王之威重。”甯江立在階下,負手而立,“還請陛下北上中原,親征蠻胡。”
宋俊哲臉色難看,目光不由得往右側的一名老臣看去,那老臣也是暗自擦着冷汗。
宋俊哲自然深知自己的權力,基本上已被架空,然而身邊的幾名老臣,卻勸他暫時隐忍。
“既然甯江那厮要做天下兵馬大元帥,那就讓他做好了。北方戰事緊,猛查刺等蠻胡,又哪裏是那麽好對付的?看這甯江,竟是不願多等,一心想着在幾個月裏,收複中原,既如此,他必定會北上督陣,親自領兵,到那時,就是陛下的機會。”那名老臣就是這般說的。
然而宋俊哲與依舊心向着他的這些老臣,卻是沒有想到,甯江竟然要讓天子“禦駕親征”?
那老臣趕緊踏出:“甯大元帥,此事……”
甯江看也不看他,冷冷的道:“我是在問陛下的意見。”
那老臣心膽一寒,竟是不敢再多話,退了兩邊,悄悄向天子使着眼色。
宋俊哲遲疑了半晌,低聲道:“前線督陣,朕……亦有此意,隻是這些日子裏,朕身體頗有一些不适,能否再等上十天半月?”
甯江淡淡的道:“戰事緊急,豈能多待?既然陛下龍體不安,那也無妨,明日臣會親兵北上,到時還請陛下于城頭,慰問三軍,令即将北上的将士,知天子器重。”
宋俊哲松了一口氣:“該當如此,自然該當如此。”
散朝之後,那日傍晚,甯江将鸾梅、寶桐、紅蝶、皇甫鹭等人送出了城門。
紅蝶看着他道:“甯哥哥,我們在會稽山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甯江笑了一笑:“放心好了,不會有事。”
鸾梅低聲道:“我知道你一向有許多過人之處,但是戰場不同于其它,飛矢炮火,俱是不長眼的,總有許多意外之處,你自己千萬保重。”
甯江将她樓在懷中,摸啊摸,笑道:“你隻管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
鸾梅紅着臉,使勁拍他往自己腿間摸去的手……她的侄女和外甥女都還在旁邊看着呢。
甯江心想,害羞什麽啊……她們的我又不是沒有摸過?繼續勾來弄去。
在寶桐、紅蝶、小鹭的注視下,鸾梅的臉都紅透了。
将諸女送走後,第二日一早,三軍在城外彙聚,天子宋俊哲帶着群臣,來到了城頭。
蔚藍的天空,萬裏無雲,天子看着城下,盡皆色變。就在他們的下方,數十名年輕女子,坦胸露乳,半身赤果,就這般雙手被捆綁在浩浩蕩蕩的軍陣前。這些女子,大多長得嬌美秀氣,此時此刻,盡皆被劊子手壓着,或是臉色蒼白,或是低語念叨。
“大元帥!”一名老臣指着城下那些即将被斬首的女人,“這……這些是什麽人?”
冷漠的青年站在他們身邊,負手道:“這些,全都是拜火教的妖女,她們以慈心齋所謂‘仙子’之名,在南方攪風攪雨,意圖趁着戰事爆發,在南方制造事端。如今,這些妖女都已擒得,便在這陣前斬首祭旗,以壯軍心。”
踏上前去,喝道:“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那些劊子手紛紛舉起酒壺,喝了一口,然後同時往明晃晃的大刀上噴酒。
一名臣子小聲道:“大元帥,現在不是午時三刻,現在才辰時一刻……”
青年扭過頭來,冷冷的看着他。那臣子臉色一下子白了起來,看看左邊,看看右邊,隻見沒有一個人敢吭聲。
青年負着手,繼續往他看來:“你的意思是,本大元帥弄錯了?”
那人面無血色:“不……不是!”
青年淡淡的道:“不是本大元帥弄錯?這麽說,現在的确是午時三刻?”
那人額上冷汗直流:“是……是午時三刻……确實是午時三刻!”
青年厲喝道:“既然是午時三刻,你剛才爲何要說是辰時一刻?你明知天子就在這裏,卻當着天子之面,颠倒黑白,指鹿爲馬,你是何居心?”
那人道:“我、我……”
青年負手轉身:“陛下!此、人、欺、君!”
宋俊哲道:“這個、這個……”
青年道:“欺君之罪,按律當斬!”轉頭喝道:“看什麽看?還不将這欺君罔上之徒,拖下去斬了?”
一群人立時沖了上來,把那人拉了下去。那人先是大聲求饒,最後發現全無用處,倒也硬了起來,一邊被拖着一邊破口大罵:“姓甯的,你這奸賊,你這狂徒,不要以爲你一直能夠隻手遮天,你不得好死,總有一天你不得好死……”
殺豬般的罵聲中,那臣子被拖到了城門外,與那些美豔的慈心齋“仙子”一同,被強行綁跪。
“行刑!”大喝聲從城頭傳來。
刀光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同時揮下,潑灑的鮮血,落下的人頭,戛然而止的叫罵,陽光下被染紅了的沙石,令得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城牆上噤若寒蟬,新天子身穿龍袍,雙手緊握着,卻是不斷發顫。
清晨的陽光,照耀着往遠出鋪開的寒鐵,旌旗招展,刃光如海。遠方還未消散的霧氣,籠罩着山嶺,即便是這春暖花開的時間,清晨裏,寒氣依舊深濃。
青年負手看着遠處的朝陽,沉吟了一陣,忽的喃喃自語:“原來真的是辰時一刻?”
宋俊哲張了張口,想要說話,一時間,卻又說不出話來。城牆下,滾動的人頭沾染了,帶出豔紅的雪花,幾十顆被砍落的女子首級,與她們被剝光了衣裳後的無頭屍體,依舊看得人觸目驚心。那名被殺的大臣,作爲唯一一個穿着官服的男子,顯得異常的刺眼。
青年緊緊的握着折扇,痛心疾首:“是我錯了,我殺錯了人,原來他才是對的,現在真的是辰時一刻。”看着宋俊哲等人:“你們爲什麽不提醒我?”
他環顧了一圈,所有人盡皆沉默。
青年負手,長歎而去:“滿城文武,連時辰都能搞錯,天下要是交到你們這些人手中……那就真的是完蛋了。”
眼看着他就這般下城牆而去,直至消失不見,一名老臣指着他離去的方向,氣得發抖:“他……他……”終究也隻能梗在那裏,無法繼續說下去。
甯江騎上戰馬,策馬而出,往前方軍陣馳去。他慢慢的伸出手,将士紛紛舉戈高喊,聲勢震天。後方的城牆上,天子與群臣盡皆色變,這樣的軍威,在文氣崩潰後的這些年中,他們已許久不曾真正的見過。
寒光卷起了兵刀,鮮血染紅了鐵衣,滾滾的馬蹄震動着山河,不顧一切的席卷向北方。被屠殺的,被摧殘的,冬季那紛飛的大雪中埋下的無數屍骨,仿佛在這一刻爆發出它們的怨恨。寒冷的冬天已經結束,這一刻的天地卻比寒冬更冷。
交錯的戰馬,倒下的屍體,有人站着,有人跪着,百态的人生在這滔天的浪潮中,上演着一幕幕的戲曲,有悲歌,有醜态,大刀劈出,皮肉綻開,潑灑出的熱血很快就變得冰冷,但卻又總有什麽東西,是連死亡也無法凍結的。這個世界,并不會因爲任何人的缺少而消失,但曆史的浪潮,卻又是由無數人的性命來組成。
每一個人,都在這樣的浪潮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其中,那些站在大浪的前頭,引領着時代的人……喚作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