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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螺州地界,有一段極其險惡之山脈,叫作惡虎山,其地勢險要,起伏難平。
這惡虎山,據說乃是一隻猛虎所化。傳聞中,先秦之前,岷江上遊的老龍王,留下了一子一女,其子是條惡龍,興風作浪,卷起滔天洪水,他的妹妹龍女心地善良,不忍心見百姓在洪災中受苦,于是悄悄的,連夜趕往淩雲山,開了一條百丈寬的缺口,将洪水洩走。
惡龍發現後,将她關入了山洞,又派猛虎鎮守。有少年名爲杜宇,得到了神仙賜予的龍頭拐杖,決定爲民除害,最後終于成功的降伏了惡龍,斬殺了猛虎,将龍女放了出來,并與龍女結成夫婦。
這杜宇,就是後來百姓口中的“望帝”。
傳說中的故事,并沒有在少年救出龍女,成爲古蜀國的帝王後就此結束。因爲在治理洪水的過程中,一名叫做鼈靈的臣子,展示非凡的能力,望帝便将他任命爲丞相。誰知這鼈靈野心勃勃,設計将望帝引出王城後,最終将望帝殺害,其後,又貪圖龍女的美貌,想要霸占龍女。
龍女一心盼望望帝歸來,自然不肯接受鼈靈。望帝死後,因爲擔心龍女,魂靈不散,化作了一隻杜鵑,在龍女窗外哀嚎,龍女看到啼哭的杜鵑,知道這是遇害的望帝,心碎而死,死後也化作杜鵑,與望帝雙雙而去。
望帝春心托杜鵑!
說的就是這個凄美而又感人的傳說。
然則,盡管這個美麗的故事,在巴蜀的百姓間流傳甚廣,但是在後世的史書上,作爲這個故事的大反派的鼈靈,卻是一個有爲的君主,在古蜀國創建了三百年的開明王朝,直至後來被秦國所滅。
如今離開明王朝的覆滅已經是千年不止,開明王朝的存在,大多隻能在華夏的史書上找到,鼈靈當年在古蜀國的德政,也隻有一些喜好研究邊邊角角的史料的人,才會知曉。
至于蜀中,古蜀國以前所使用的圖形文字,雖然偶有發現,卻早就已經沒人能夠看懂,對于被華夏征服前的,開明王朝的存在,也大多都不知曉了。
依舊在繼續流傳的,唯有望帝與龍女的美麗傳說,以及故事中貪圖龍女美貌、殺害望帝的反派鼈靈。
惡虎山脈西邊的伏蛇道,有一處名爲魚留的石城,這裏乃是通過伏蛇道進軍蜀中的必經之路。
此時此刻,守在這裏的,正是西嶺三荒九嶺二十七洞中,銀龜嶺的名将木援。
作爲苗軍出西嶺,立下了最大戰功的将領,在前些日子,木援其實是不得志的。
在苗軍徹底占下巴蜀,以及長河上遊的兩個州後,下一步的計劃,本是對華夏的西南七路用兵。
那個時候的苗軍,對西南七路的那些賊寇是極其看輕的,幾乎認定是戰則必勝。
原本應該被委以重任的木援,在攻略西嶺的大戰中,出人意料的,被鹋哥以其它理由,置于後方,當時的鹋哥,派出的是他的妹夫馬景戰。
其實馬景戰,固然算不上是苗軍最頂尖的将領,卻也是有一定實力的,帶領的也是苗軍中的精兵。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在那一戰中,紅巾軍竟然用出了以前從來不曾在戰場上出現過的火炮。
苗兵固然精銳,但面對着忽如其來的炮轟,人仰馬翻,軍不成軍,陣不成陣,緊接着便在雖然兵馬更少、但是同樣銳不可當的紅巾軍的強勢進攻下,全線潰敗,損失慘重。
馬景戰的大敗,以及衆多精兵的損失,對于苗軍來說,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而随着紅巾軍等西南賊寇向周廷的歸順,蠻軍的地盤擴張,一下子變得艱難。雖然占據了長河的上遊,但從長河順流而下,苗軍并沒有水師,不奪下八番鎮,陸地上也無法出頭。
此外,由于蠻軍地盤擴張得實在太快,北方基本上都已經落在了蠻軍手中。鹋哥雖然想過,要從司壁洞方向強行殺出,但那樣一來,等于是直接跟蠻軍沖突,在考慮許久之後,他終究還是下不了這樣的決心。
與占據了大量土地還沒有時間消化、又以軍功制進一步激勵将士的蠻軍不同,在地盤無法繼續擴張的情況下,苗軍内部的各洞主由于分贓不均而引發的矛盾,幾乎無法化解。
進退失據中,鹋哥不顧明巫祝師的反對,再一次用兵西南,其結果,卻是又一次的被火炮進一步增加、用兵之術也更加神鬼莫測的紅巾軍,狠狠的打了回來。
這一次的大敗,引發了苗軍内部的争鬥,在通過血腥的手段強行鎮壓下異己之後,鹋哥不得不開始面對,繼華夏的武林大會之後,分兩路往巴蜀攻來的南方兵馬。而木援,也是在這種形勢下,被緊急調來,駐守魚留城。
作爲苗軍中聲名遠播的将領,木援的到來,讓底層苗兵士氣大振。
然而此刻的木援,立在城頭上,卻隻是陰沉着臉,對于他來說,這一刻考慮的,到底是如何取得這一場勝利,還是能不能活着回到銀龜嶺……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在他的身後,不斷忙碌着的苗兵,井然有序,被強行驅趕上城頭,繼續加強防禦工事的百姓,偶爾擡起頭來,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中充滿了怨恨。
對于巴蜀的百姓來說,于華夏朝廷的眼中,他們固然屬于化外之民,但對于西嶺的苗人,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親近。巴蜀本就是華夏人與苗人混居之地,從秦朝起,就已經算是華夏的一部分,舊有的圖形文字早就已經失落,雖然因爲地形的原因,與外界多少有些隔絕,但畢竟也是深受着華夏文化的影響。
被周朝統治,還是被西嶺殺出來的苗兵統治,在巴蜀人的意識中,并沒有太多的區别。華夷之辨,在巴蜀這種地方,幾乎是不起作用。然而戰争,終究是西嶺的這些苗人惹出來的,原本隔絕于外,相對平靜的巴蜀,也是因爲這些苗兵而變得戰火紛飛,如今又被恐懼周兵殺來的苗軍強行役使,自不可能沒有怨恨。
魚留城的防禦工事,建造得非常之快。
自從在采石峽中,甯江第一次使用“水泥”這種東西後,蠻、夷也開始對這種新鮮事物進行研究。不過石灰石的開采容易,想要将它燒制成可以用來制作水泥的生石灰,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甯江是通過道門的符箓之術,來加強窯牆的硬度和控制火候,沒有術法的協助,憑借着當前的制造工藝,想要大規模的造出石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西嶺也有西嶺的巫術,而在發現猛火油的開采和使用方式後,通過巫術與猛火油的結合,明巫祝師,終于也成功的掌握了大規模制造石灰的技巧,從而使得巴蜀各城的防禦工事,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裏,快速加強。
雖然如此,然則此刻,帶着精兵猛将,依靠着強大的防禦工事和巴蜀本身地勢崎岖、山路狹窄的地形,木援卻依舊沒有守住此地的把握,這在以往,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灰暗的天色,寒風呼嘯,木援站在高牆上,看着遠處的敵軍,推出一座座架着火炮的戰車,巴蜀的這一個冬季,有些難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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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華夏軍、領軍的武将乃是王克遠和嶽青。
此時此刻,兩人正一同穿着厚重的棉衣,站在高台上,看着同樣忙個不停的兵士。
與對面不同,雖然寒冬凜冽,但是此時,整個前軍的将士,士氣依舊高漲。
整個南方,在此刻已經升爲丞相,同時兼任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甯江“先軍”的政策下,強勢地運作着,所有的力量集合在一起,猶如一隻飛騰而起的巨龍,而他們就是即将抓向敵人的爪牙,雖然是一軍之力,卻帶着整個巨龍的力量。
這種先軍戰略,是他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無法想象的,一切以軍隊爲優先,一切以戰争爲優先,所有的力量全都動用了起來,任何敢拖前線後腿的絆腳石,都會在這種高速運轉的車輪下粉身碎骨。他們這些前方的将領,得到了舉國的支援,和在前線随機應變的巨大權力,同時也被整個浪潮推着走。
這是他們以前身處的儒家文化,所不可想象的事!
巴蜀之地,易守難攻,入蜀的道路本就不多,再加上地形的因素,幾乎每一條,敵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在關鍵位置修築城池,大建工事,這也意味着,進攻的一方,基本上沒有多少迂回穿插的戰術空間,幾乎每一戰都是攻堅戰。
像這樣、一座又一座的攻城戰,在這般寒冷的冬季裏,原本是難以攻下……或者說,原本就是不可能攻下的,但是如今,看着一排排推出的炮火,帶着炸藥包,随時準備着沖上去的武林高手,以及那些不斷調整着火炮的角度的道士,他們攻城的信心,也随之倍漲。
“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哪一天,連沖鋒陷陣的先鋒都不需要了,戰車推進,一排排轟過去就好。”由于站得太高,寒風逼人,嶽青拉了拉衣領,笑了一笑,“還真有些不習慣這樣的戰法啊。”
“居帥讓我把你看緊一點。”王克遠也笑了一笑,“在這種地方,馬戰根本不起作用,沖鋒也不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了。”
作爲威遠軍中的先鋒将,王克遠與嶽青兩人,在戰場上一路殺來,曆經不知多少生生死死,此刻也如同兄弟一般。其實兩人的背景頗有一些不同,王克遠乃是出身于有傳承的武将之家,嶽青則是做過馬匪的草莽英雄。
但是在過往的大周王朝,像王克遠這樣的武将,基本上就是身處在整個大周軍制的最底層,雖然被朝廷俸祿養着,然而任何一名文官,都可以壓在他的頭頂上,在那些儒道出身的上司的眼中,地位和嶽青這種草莽之徒,也沒有什麽區别。在八百年的儒家天下中,所有的武人,都是被看不起的一類,家世和背景,也就不足以成爲他們之間的隔閡。
王克遠進入威遠軍的時間,要比嶽青更早,雖然是世襲入職的武将,卻也是讀過書的。相比起在威遠軍走強之時才開始進入軍中的嶽青,他是經曆過此前北方的連番大敗的慘況的,深知兵敗如山倒是一種什麽樣的情形,因此,也比嶽青要穩重許多。
威遠軍現在每一次出征,采用的都是一将一帥的合作制,感情良好,能夠彼此合作,性格又有差别的兩人,同時擔任軍中的首腦,一主一輔,而其中必然有一人是讀過書的,在與另一名主将共同參與作戰計劃的拟定時,還要兼顧着底層兵士的生活、軍中将士的士氣和思想……不一而足。
如今已經開始加入儒家武學的王克遠,在攻打巴蜀的這一路主力中,擔任的就是這樣一個位置。這是一場需要不斷進攻,在明年春暖花開之前,必定要攻下整個巴蜀的大戰,全軍戰術的最終決定權,都交給了幹勁十足的嶽青,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戰術上的補缺拾遺,以及全軍的運轉,讓嶽青的每一條命令,都可以以最大的效率來完成。
在某種程度上,這其實是一個更加重要、同時也更不容易的位置。
他們的後方,越來越多的兵馬,浩浩蕩蕩的集結而來,成排的火炮,也已經調試完畢。以往總是習慣了,一馬當先,沖在最前線的嶽青,把雙手狠狠的揉了揉,指關節捏出咔咔咔的聲音。“時間差不多了,打吧!”偏了偏腦袋,想了想,看向高台一角的旗手,“打吧!”
随着戰旗的舞動,沒有以往戰場上必不可少的、進攻的鼓聲,取而代之的,是成排的炮火的轟鳴,迸射出的火光,帶出呼嘯的炮彈,内置的火藥,在城牆上轟炸,猶如冬雷震震,違逆四時的殺戮,開創着一個地動山搖的全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