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老師!”青年拱了拱手,“假設我們有一支萬人的軍隊,而我們的敵人,有數倍不止,兩兵交戰,敵人的兵力分配和動向,我們都還不清楚,然後統帥召集大家,要拟定出一條萬世不易的必勝陣型,請問老師,我們該如何拟定?”
典宏道:“這……這怎可能拟定得出?至少,也該先派出探子,盡全力查清敵軍的布置,查清敵軍的陣型和兵力分配,知己知彼。而且兵法之道,審時度勢,随時都有可能做出改變,哪有能夠應對所有情況的陣型?”
“這就是了!”青年一握折扇,“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大儒,口口聲聲皆是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然而他們對天地了解多少,對生民又了解多少?金烏爲何從東而起,從西而落,天人交感到底是如何運作,天命是否真實存在,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廣,人類和生靈在這個世界裏到底是如何出現,又是否還有其它的世界,這些我們都不清楚,卻說要爲天地立心。
“帝王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非與百姓共天下——明目張膽的說出這樣的話,視蝗蟲爲天意,視百姓如無物,占人土地,奪人妻女,揮霍無度,奢華無恥,那群根本不在意生民死活的人,卻說要爲生民立命。
“死死的守着往聖那些早已不符合時代的聖人聖言,抱殘守缺,不肯審時度勢,不敢踏出新的一步,對世界一無所知,對百姓漠不關心,就是這些人,動辄要尋百代不易之法、開萬世之太平。老子有雲,大白如辱,我們越是研究這個世界,便越是明白自身之渺小。而這些人,對世界一無所知,卻把持着權柄,一邊屍位素餐,一邊假想着各種萬世不易之法,要爲天地立心,這些人何其心大?”
典宏汗如雨下,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之所以出現在這裏,就是因爲,覺得物競天擇說也好、慈心于物說也好,都非萬世不易之法,如同那些大儒一般,他想要尋萬世不易之法,但是現在,他卻也不由得面紅耳赤。
“心大無妨,但既然要爲天地立心,我們是否應該先弄清天地爲何物?但這卻非空想可得,是以,一步一步的研究天地間的自然現象,格物緻知,格物緻理,不是空中建閣,而是真正打下紮根于現實的基礎,然後一步一步的,從天地與自然中找出規律,老老實實的,通過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上千年的時間,來了解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律。
“既然要爲生民立命,那我們就更應該,弄清楚生民的需求,開啓民智,發展工具,取法于民,用法于民。我們應當以現實爲基礎,實事求是,踏錯的路子,我們要改正,一步一步的改,十年不夠,二十年,百年不夠,兩百年,隻要真正肯腳踏實地,一切的理論和法度,皆建立于格物與實事之上,就算我們找不到萬世不易之法,我們也可以嘗試着,讓整個社會達至更高層的文明,而不是空想出一套理論,然後當成萬世不易之正理,死死的壓在所有人的頭頂上,阻礙着社會的發展,百年,千年,直到所有的問題全都爆發之後,再進入下一個輪回。”
青年緊握折扇,認真的看着典宏:“這……就是我想要說的。”
外頭的雨嘩拉拉的,越下越大,典宏呆若木雞的站了好半晌,他已經忘了自己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原本隻是對物競天擇說與慈心于物說有所疑問,前來分辯,結果所得到的,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視角和眼界。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萬世不易之法,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可笑,意識到這麽多年來,那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的大儒到底錯在哪裏。
最終,他雙手一抱,朝着青年長長的鞠了一躬,轉身往外頭踏步而去。他心滿意足的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卻又什麽都沒有得到,并深知這一切隻是一個開始,從今而後,他還有更多更多的事要做。
“老師,帶把傘,”甯江在他身後喊着,“雨下得大,帶把傘。”
他卻已經就這般走入了雨中,踏着堅毅的步伐,逐漸遠去。
眼看着典宏就這般離去,甯江無奈地搖了搖頭。
其實他也知曉,典宏會在這個時候,前來找他,實際上已經抱持着丢官去職的打算。然而世界總有那麽一些人,置自身于度外,想要追尋着世上或許并不存在的絕對真理,他們或許愚昧,但卻始終是這個世間往前邁進,所必不可少的因素。
當然也有另一些人,他們總以爲自己已經找到了真理,又或者是爲了某些目的,高舉着所謂萬世不易的口号,隻爲了能夠讓自己高高在上,占據着道德、權柄的制高點,從而死死的壓制着其他人,也壓制住了整個社會的進步。這種人或許聰明,但放置在整個曆史河流中,卻又愚昧得讓人可笑。
左手負後,右手持着折扇,他歎一口氣:“姑娘既然已經到了,何不進來坐一坐?”
外頭的屋檐上,有麗影飄落,輕輕的、嘭的一聲,桃紅色的杜鵑花傘撐了開來,輕盈的轉動着。一個女子漫步而入:“慈心齋桃霏仙子,前來求見甯江甯公子。”
甯江不由笑道:“桃霏姑娘,你出身于拜火教的事,我們早已知曉,就這般光明正大的出現在我面前,自稱慈心齋仙子,是生怕我們不知道慈心齋和拜火教之間的關系麽?”
漫步而入的,正是桃霏。隻見她身材高挑,曲線苗條,柔美飄逸,點染曲眉。暗香襲人,别有一番妩媚,步履輕盈,粉紅色的紅裳款款輕擺。
玉蔥一般的手指,輕輕的捏着傘柄,繡着杜鵑鳥與桃枝的傘面,在肩後輕旋。
桃霏掩口而笑,道:“我教與慈心齋之間的關系,瞞得過其他人,卻是肯定瞞不過機關算盡的甯盟主。既然瞞不過,又何必在明人面前去說假話?”
緊接着卻是看向周圍,流波轉動:“不過奴家卻也有些疑惑,公子這府中,看似無人守護,但是我卻也能夠感應到,暗處藏着許多真正的高手,要想将我攔截在府外,絕對不是什麽難事,爲何卻這般随我潛入,難道就不怕我加害于公子?”
甯江回到位置上坐下,倒了杯茶,笑道:“今日與往時不同,隻要來者都是客。其實我也與他們說,讓他們今天隻管玩去,不管是誰來都無所謂,絕沒有人會在今天來殺我,不過他們還是不太放心,我也沒什麽辦法,隻好由他們在外頭守着,隻是告訴他們,不管是誰來,都不需要阻擾。所以,剛才姑娘大可長驅直入就好,無需藏在檐上。”
桃霏笑道:“如果不是這般,又怎能聽到公子的妙論?公子之論别開生面,讓小女子心服口服。格物緻知,實事求是。公子所言,雖非萬世不易之法,卻讓人覺得,這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難怪能讓我們的善女神棄明投暗,跑到了公子那一邊。”
甯江擡了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道:“既然覺得,甯某所言或許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善公主站在我這一邊,卻又怎能算是棄明投暗?”
桃霏收起杜鵑花傘,一擺長裳,在方桌的另一邊柔身坐下:“公子所言之法,對于世間的發展、萬民的福祗,或許是有好處的,但是對于聖凰,對于女尊,對于我們拜火教,卻是沒有一絲好處。格物緻知,格物緻理……單是這個,如果真的發揚起來,就可以讓我們過往的努力全都白費。世人嘛,讓他們懂得那般多做什麽?隻要讓他們知道,聖凰是神,是唯一正确、永遠正确的神明,也就夠了。”
微微一笑:“這般說吧,我們要做的,就是公子口中,那壓在所有人頭上的大山,是善公主口中必須被打倒的牛鬼蛇神,是以,公子所做的事越對,對我們來說就越是危害。”
甯江一個錯愕:“桃霏姑娘,與我以往所見的那些拜火教徒,都有些不同,在他們看來,聖凰就是唯一正确的,是他們必須信奉、爲之貢獻終生的神。但是桃霏姑娘這話……實際上是認定了對錯與否并不重要,純從立場本身來劃分界線了。在我以前所見過的拜火教教徒中,也隻有箋麗多少有這個認識。”
“但這不也是正常的麽?”桃霏輕輕的說道,“拜火教原本就是宗教,想要讓人爲之出生入死,底層的人自然不能太聰明,如果每一個人都懂得現實與空想,我們又如何做事?但是同樣的,如果每一個人,都是這般不懂思考的蠢物,拜火教卻又如何發展?我們卻又如何做事?”
甯江啞然失笑,緊接着道:“桃霏姑娘說的,倒也極有道理。就憑姑娘此言,我對拜火教,倒也有些刮目相看了。”
“我卻更加好奇,”桃霏的目光往他看來,“天下人傳言,甯盟主乃是一介書生,絲毫不懂武功,如此的話,我若是突然出手,外面的那些人,恐怕也來不及救援。公子爲何就真的這般放心,相信桃霏不敢殺你?”
甯江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搖扇笑道:“殺我?殺我做什麽?要殺我的人實在太多,之所以都還沒有動手,隻不過是因爲大家都在等着其他人動手罷了。姑娘在這裏殺我,問題不大,不過接下來,就不知有多少人,一邊心喜若狂,一邊在感天動地的悲号中爲我報仇,仿佛他們與我是千年的知交、萬裏的好友。不要說東南武林盟,就是朝廷、梅劍先生、長河武林盟,又有哪個會放過姑娘,放過慈心齋?反而姑娘不動手,用不了幾天,終會有人坐不住,既然如此,姑娘何必污了自己的手?”
“唉,能夠親手殺掉甯盟主你,必定是一件極爲榮幸的事,如何算是污了手?”桃霏曼聲笑道,“不過公子這般一說,倒也很有道理。奴家此來,其實是想要告知公子,明日黃昏,錢潮江上,我家齋主于鏡月畫舫擺好薄酒,意欲招待公子,還請公子光顧。”
“慈月仙子麽?”甯江端着茶,緩緩的喝了一口,“我亦久仰貴齋主芳名,明日必定前往一見。”
“既如此,奴家這便回禀齋主,于明日等候公子光臨……”桃霏仙子猶如舒展的花枝,輕柔起身,目光一轉,緊接着卻呆了一呆。
另一邊,一個女孩兒跑了過來:“哥哥……”
“小刀!”青年向女孩招了招手。
桃霏定睛看去,隻見這女孩,天生的美人兒胚子,肌膚嫩得猶如水做出的一樣,模樣雖小,卻是燦如春華,皎如秋月,已是看得眼睛兒都眯了。
青年摟着撲到他腿上的女孩兒,扭頭道:“既如此,就不送姑娘了……桃霏姑娘?”
桃霏坐了回去:“那個……奴家還有一些關于格物緻知的問題,想要請教公子,還請公子不吝賜教。”
青年道:“姑娘請問。”
桃霏道:“這小妹妹叫什麽名字兒?她今年幾歲了?她的胸圍是多少?臀圍是幾何?”
青年:“啊?”
桃霏瞅着這腦袋上梳着一對可愛荷包的漂亮女孩兒,眼睛進一步眯成了月牙兒:“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可喜歡吃冰糖葫蘆?來,讓姐姐抱抱?”
女孩兒倚着青年,微掂着腳尖,在他耳邊奇怪的問:“哥哥,她也有冰糖葫蘆?”
青年右手握拳,放在嘴前,使勁的咳了一聲,站起來,牽着女孩兒就往後院走:“桃霏姑娘,我就不送了,請轉告貴齋主,明日我必定親往赴會。”
“把這小妹子也帶上……”
“不帶!”青年頭也不回。
***
【上一章,某鳥說了自己對各種學說的看法,各家學說,本應該成爲我們在黑暗中摸索的基石和工具,而不應該成爲壓在後人頭頂上的大山。】
【而這一章,我想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我從小喜歡看一些與哲學和宗教相關的東西,隻是看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明白,爲什麽這些千差萬别的東西,卻都那般的有道理?某鳥是一個愚鈍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到後來想的多了,忽然明白,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爲,有許多學說,雖然自成體系,全無破綻,但因爲是空中建閣,是以便無法反駁。】
【就像那些一神教,它們的東西,是建立在神是真實存在的基礎上,你無法證明神不存在,也就無法推翻。比如笛卡爾的“完美實體”,人并不完美,但卻知道怎麽叫完美,由此印證出完美實體……也就是“上帝”是真實存在的。想要反駁的話,就隻能推翻“完美概念的存在”,而這同樣也是無法推翻的。】
【最後,我發現,理學、心學、佛學、道教、以及各種各樣的學說和宗教,本質上都是屬于空中建閣。假想出一種基石,然後再以完美的邏輯來進行構築。因爲這種基石本身是假想而出,無法推翻,進而也無法求證。笨鳥很喜歡這些東西,很有趣,也時常在自己的文中加以應用。然而說到底,真正對人類有用的,還是基于對自然現象和已經發生過的曆史規律進行分析、實驗、歸納,從而總結經驗的科學。從自然現象中總結規律,從曆史發展中得出結論,并以此作爲前提,進行下一步的推論、實驗,這些才是真正有益的吧?】
【科學是一種方法論,因爲各種各樣的幹擾和因素,所得出的“科學結論”自然也并非完全是正确的。但因爲是基于自然現象、又或者是從曆史規律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就能夠進行求證,與許多空中建閣的假想不同,我們能夠通過現實中的手段來分辨每一條結論的真僞,從而進行下一步探索。】
【于是,在繞了一大圈後,我又變回了科學神教的教徒……開玩笑的!^0^】
【說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同時也灌了好多的水。不過該說的也都說完了,某鳥是一個愚鈍的人,一些簡單的道理,往往都要想許久。轉了一大圈,看了許多年,最後得到的卻都是小學就教過的道理,沒有能夠領悟出什麽真正新奇的東西,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了。^0^】
【文以載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隻是愚鈍的我實在是無法做到。然而寫文的人,終究是有夢想的,我的夢想,就是将自己腦海中想象出的世界、故事、人物,通過文字來與大家一同分享。空中建閣,其實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愚鈍的某鳥并不奢望自己的文字,能夠讓人學到什麽,隻是在努力着,讓大家在看完我的故事之後,愉快的說上一聲:這個人寫出來的東西……還是值得一觀的。】
【這就是我的夢想,也是我所努力的方向。如果用裝逼一點的話來說,這就是……我的“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