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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在湟河以北的大地上,瘋狂的卷蕩,鐵騎奔騰,兵匪來去,鐵與血鑄就的是英雄的壯志豪情,卻也是煉獄般的悲慘境地,百裏無雞鳴、千裏無人煙的荒蕪,到處都是,廢棄的田野間,滿地屍骸,滾滾的湟河邊,被驅趕着投向河流的、哭喊的流民不計其數。
呂、蔡兩州之間的一處地界,方停的陣雨,造成了滿地的泥濘。一支蠻族鐵騎奔馳而過,濺起的泥水,滿地的蹄印,震響的地面帶起了遠處泥沼的晃動,一道道波紋蕩過。
這支由數百名蠻族猛士組成的騎兵隊伍,此時此刻,其神态卻也都寫滿了疲憊。
剛剛從夏缺口殺出時,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擁有着充沛的精力與滿是征服感的熱血,那個時候的他們,是戰無不勝的。
失去了文氣的華夏人,将他們的羸弱展現得一覽無餘,随便一支上百人的隊伍,都能夠驅趕着數千甚至上萬名華夏軍民。
那時的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神一般的強大,砍殺着毫無還手之力的弱者,肆意掠奪着并不屬于自己的财産、女人,輕而易舉的就占據了大量的土地。初始時,最大的麻煩不是敵人,而是各部之間對搶來的土地和财産的分配,到後來攻占的土地越來越多,劃撥給他們的土地越來越廣。
在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感覺自己就像是擁有大量土地和财産、女人的土皇帝,戰争無非就是追逐與切割韭菜般的砍殺那樣的遊戲。
然而現在,皇帝被趕到了南方去的華夏人,反而開始展現出他們非同尋常的韌性,原本零零星星的反抗,如同在酷暑的山林間到處點燃的星火,越燒越大,他們不斷的鎮壓,竟是顧此失彼。
仿佛已經看不到頭的戰争,竟連他們這些強大的征服者,也開始感到疲憊。沒完沒了的反抗,沒完沒了的殺戮,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有個盡頭?
就如同有無形的渦流,在拖着所有人卷入泥潭,他們不怕戰鬥,甚至不怕死亡,但是什麽時候才能夠結束這一切?這些日子的四處滅火,不斷奔波,已開始讓其中的一些人,内心深處湧出了比死亡還要讓他們不安的無力感。
鐵蹄震動着大地,滾滾而去。
等這些蠻騎走後,遠處的一片窪地裏,有人影冒起。
先是擡起腦袋,又搖晃站起的人影,滿身都是黃泥,連臉都無法看清,因爲濕泥而緊貼着軀體的衣衫,勾勒着頗爲誘人的曲線,讓人知道這是一個年輕女子。
女子回身拉出了另一個大約六七歲的男孩,男孩拭了拭滿是泥濘的臉蛋,卻反而讓臉更加的髒了。青年女子拉着他,往遠處的山林奔去。
“珍姐姐,我們要去哪裏?”男孩踉跄的跑着,疲憊不堪的樣子,嘶啞到已經難以說清話的聲音,“爹爹呢?娘呢?我們什麽時候回家?”
青年女子想要告訴男孩,他們很快就會回去,然而最終,她不得不硬下心來,低聲說道:“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她心中暗暗的,痛恨着自己的殘忍,小七還是一個孩子,也許謊言才是對他最好的安慰。然而,如今這樣的形勢,她不得不讓他盡快的長大,隻因爲,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保護他多久……又或者說還能夠活多久?
狠心地說出了殘酷的話語,自己卻不由得流下淚來。
是的……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出乎意料的,男孩并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詢問什麽。是他不懂,還是孩子的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明白?
她也無法知曉。
這女子,便是七裏鋒的趙庭珍。
七裏鋒被滅,她雖然試圖保護着莊裏的婦孺離開,但最後被她帶出的,卻也隻有小七這一個孩子。
逃入了山中,看不到蠻軍,多少心安了些。然而接下來該去哪裏,其實趙庭珍自己也不知曉。
拖着小七,直接在一條瀑布下,連衣帶人沖了個幹淨,想要弄些吃的,山裏竟連野獸也難以看到一隻。最終隻能用她出神入化的飛刀,殺了一隻山鼠,好在他們原本也就是獵莊出身,烤山鼠這種事,就連小七都會。
就這般,在山林中躲了一晚,在小七睡着時,趙庭珍取出貼身收藏的油紙,翻開後,拿着被保護完好的紙卷研讀,讀到後來,不由得茫然的,擡頭看着夜空,想起了那個、恐怕這一生再也無法看到的道人。
天亮後,她帶着小七,繼續往南。在這樣的紛亂中,也許,南方才是唯一算得上是安定的所在。然而,就算逃到了湟河岸邊,又怎麽度過湟河,怎麽繼續南下?這些她其實也完全沒有想好。
兩天過後,他們來到了一處山腳。途中也曾遇到一夥想要對她非禮的賊匪,卻全都被她殺了。雖然還無法與宗師級的高手相比,但尋常賊子,她自然也不怎麽放在眼中。
隻是縱然殺光了那夥賊人,卻也沒能從這夥全是骨瘦如柴的賊子身上,搜出幹糧又或其它有用的東西,唯一看上去能夠吃的,卻是被闊葉包好的、一條烤熟的大腿,以至于趙庭珍差點把這兩天吃下的山鼠肉都嘔了出來。
那天夜裏,他們進入山中,身爲一名練武之人,至少,靠着一身武藝,隻要不遇到強敵和蠻軍,活下去總是沒有問題。隻是,在設法抓捕小動物的過程中,山嶺的另一邊,傳來神秘的、仿佛是咒言一般的吟誦。
此刻,趙庭珍原本也就如同驚弓之鳥,也不知出現的到底是什麽人,趕緊拉住小七,悄悄的潛了過去。
很快,她們便趴在草叢中,看着嶺下。那火光熊熊的山谷裏,有一群年輕女子,正圍着燃燒的火柱翩翩起舞,在她們的外圍,還有一圈匍匐在地的男人。
那群女子,唱的是趙庭珍根本聽不懂的歌謠,每一個音節都怪異莫名。随着音調的起伏,火焰一浪又一浪的沖高。她們的倒影,以不斷騰起的火焰爲中心,往周圍花瓣一般散開,又随着她們曼妙的身姿,時而收縮,時而舒展。
這些是怎麽?趴在地上的小七,睜大眼睛,想要擡頭看得更清楚些,卻又被趙庭珍趕緊按了下去。
這些人是……拜火教?趙庭珍心中暗自忖道。對于拜火教這樣一個,近來卻以極快的速度傳遍湟河南北的外來宗教,她沒有任何的了解,是以也不敢輕易靠近。
她猜測着,這應該是某種神秘的儀式,原本想要帶着小七,悄悄退走,隻是不知爲何,那被衆人圍着的,神秘的火柱,就像是擁有着不可知的吸引力,幻滅不定,時時沖高,竟是讓人無法收回目光。
忽的,火邊的衆女停止了那詭秘的舞蹈,一同拜伏在地。虛空中先是現出一個火環,一名穿着紅衣,手持杜鵑花傘的女子從火環中走出。隻見她手中持一琉璃小瓶,琉璃小瓶打了開來,往火中一揮,内中那紅色的液體,便飛入了火中,緊接着,這紅衣撐傘的女子,也悄然退開。
而就是這個時候,天際有冷光飛來,猶如破開夜色的流星,那一點冷光,凄厲無常,飛入了熊熊的火柱之間。先是血的顔色,與凄厲的冷光融合在一起,緊接着,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一點的“長大”。
那個是……孩子?
暗處的趙庭珍,吃驚的看着那不可思議的畫面。猶如胚胎的成長,在那熊熊的火中,先是出現一個嬰兒,嬰兒再快速的長大。令人不安的、不祥的氣息随着進一步漲高的火光彌漫開來,有暗雲蔽天,有血光覆地。
那火中的“嬰兒”,就這般長大成人,火光分開,赤裸的女子踏火而出,驚鴻豔影,豐姿綽約。白皙到極緻的肌膚,反射着火焰卷來的光澤,流波轉動的眼眸,凜然地掃視着匍匐的人們。
趙庭珍心中暗驚,如此詭異的情景,讓她頭皮一陣陣的發麻。她悄悄的拉了拉小七,往後退去,也不敢在這裏多待,退到坡後,抓起小七轉身就走。在她們後方嶺下,那紅衣撐傘的女子,手指輕盈地轉動傘柄,已往他們這個方向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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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遙遠的西南方,鳴山。
鳴山其實并非什麽名山,到處都是深山老林、窮山惡水。
最初,紅巾軍躲入鳴山,其實也是無奈之舉,這裏接近嶺南,雖然毒蛇猛獸繁多,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紅巾軍更多的空間。當年“混世魔王”宗相兵敗,紅巾軍逃入此間,也是想着實在無路可走,也隻能往嶺南殺逃去、活得幾人是幾人。
而後來的攻下霍州,大破八番宣撫司,卻也是當時的紅巾軍,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鳴山的後方,有一處山林,人迹罕至,此時此刻,在外人的消息中,已經“閉關練武”的鳴山鬼軍師,正獨自一人,走在這片到處都是高大樹木的林中。
此刻的百子晉,摘下了他鬼怪般的青銅面具,南方的天氣比北方要炎熱得多,好在此刻山中風大,婆娑的樹葉沙沙的舞動着,地上光影交錯。
他穿林而過,在他的前方,是一座新建的木屋。來到木屋的那方形的窗前,他将一疊事物捧入窗中:“師尊,這就是你要我去找的東西。”
木窗裏,伸出一隻滿是皺褶的、蒼老的手,屋内的人,将窗外青年遞來的事物,緩緩的接過,緊接着,便是一陣沉默。
在木屋内的老人翻看的時候,百子晉靜靜地等在外頭,山風吹拂而過,在他身後,呈波浪狀翻過的草地,在陽光的照射下翻動着金黃。
會遇到這位老人,拜師學藝,對他來說,亦是一件意外的事。
當日,考取舉人不成,百子晉得到祖母拿給他的,本是家傳的《陰符》。這《陰符》,按着書上記載,乃是姜太公說諸,當然是或不是,其實他也并不知曉……或者說,至少在那個時候,他還并不知曉。
這《陰符》中,又分作上、中、下三篇,分别是“太公兵法”、“太公陰謀”、“太公金匮”。其中,太公兵法記載的乃是兵家戰勝之道,太公陰謀記載的卻是奇門遁甲之術,是依靠山川地理、奇門五行之布置,發揮出神秘力量的秘法,隻是百子晉至今都還不能完全參透,目前所用的,也還是以“太公兵法”居多。
但是,真正讓他始終看不懂的,卻是最後一篇,字數最少的“太公金匮”。
這篇“太公金匮”,竟然是以蝌蚪文寫成。
其實蝌蚪文,也有兩種,一種是先秦前的篆書,因爲是用尖峰來書寫,一筆一劃,看上去就跟蝌蚪一般,這種蝌蚪文,又叫作“蝌蚪篆”,雖然難認,但隻要對華夏文字溯本還源,還是認得出的。
還有一種,就是在各種評書、小說裏,隻有神仙才能看得懂的、猶如一隻隻蝌蚪在遊的蝌蚪文。
很不幸的,這篇“太公金匮”上所用的文字,就是後面一種,以至于不管是百子晉,還是甯江,都無法知曉這篇“太公金匮”寫的是什麽。
雖然如此,百子晉卻也始終不曾放棄。他認定,這篇緊緊隻要兩頁的“太公金匮”,或許隐藏着這正本《陰符》最大的秘密。既然這本《陰符》是他先人傳下,既然如今這個世道,儒道崩潰,遁甲與兵法大有用武之地,那将整本《陰符》所隐藏的秘密全都弄懂,并發揚光大,也是他的義務。
之後,在不斷的研究中,因爲一塊無意中得到的,從秦墓裏被人取出的神秘鐵牌,他找到了弄清書中“蝌蚪文”的線索,并在随後一次次的研讀中,将《太公金匮》解了開來。
最後,他竟發現,這篇《太公金匮》,實際上隐藏的,是一個結合了天時、地勢的神秘陣法。他雖不知這陣法,到底有什麽用處,但是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止不住的,想要将這一切弄清。
于是,藉着手中的兵馬,他查探風水,布下大陣,并按着天時,将大陣發動。
發動的大陣,竟然與星盤中的某顆形成發生感應,在沖天而起的神秘力量的拉扯下,那顆孤懸于星盤一隅的星辰,竟然從天掉落,在那之後,他便找到了這個老人……《陰符》真正的書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