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跟你一起去,就算是死……我也跟你死在一起!”這一刻,她的心中已是絕望。
“喂喂,”甯江忍不住失笑道,“說什麽呢,我還不想死好不好?更何況,我就算是死……”
他緩緩的說道:“也絕不會帶着你們一起死的,如果我的死,不能換來你和小夢一輩子的幸福,那這樣的死,也就太無價值了。”
“可是!”春箋麗猛地擡起頭來,“可是我們的幸福,就是跟着你身邊,沒有你、沒有你的世界,不管它是什麽樣子,都不可能讓我們幸福的。”
“這樣子啊!”青年笑了一笑,轉過身來,将衣衫單薄的她溫柔的摟在懷中,“那我就無論如何都不能死了。”
金烏升起,陽光灑向大地,山崖被金色的光芒所覆蓋,相擁着的兩人,一同沐浴在陽光中。
而這個時候,不祥的烏雲,卻已在極北之地聚集,并往南方瘋狂的蔓延……
***
随着察割的被殺,失去長河天險後,原本就已經斷了後援的盆敵烈和蕭古兩路蠻軍,在各方的群起而攻下,終于先後潰敗。
最終,盆敵烈戰死,蕭古則在兵敗的前一刻,以誰也弄不清的方式,不知所蹤,雖然甯江再一次的動用了江湖上的高手,四處搜索,但還是沒能将她找到。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在血淵深處,原本應該和桑耶上人、大日法王一同被“天地烘爐”困住的蕭古,竟然會再次出現,這也就意味着,她必定是精通某種不可知的逃生術法,如果不能提前破解其術,恐怕也很難要她的性命。
淪陷的州府,也被紛紛奪回,臨安城自然也不例外。
很快,天子南狩結束,浩浩蕩蕩的還駕别京,整個南方,處在大勝後的喜悅之中。
馬景戰的大敗,以及察割的覆滅,使得苗軍也不由得開始驚懼于退守南方的周朝、那出乎意料的實力,開始從會州退兵,收縮戰線。
紅巾軍奪下了八番鎮,宇文辟留下的兩個兒子、宇文鲲和宇文鵬先後兵敗被殺。
在這種大勢之下,南方很快就穩定了下來。
大約十多天後,作爲錢潮江上遊的富春江邊,有三名青年,分别從三個方向會合而來。
這三人,分别正是甯江、甘玉書、百子晉。
作爲察割南下後,在暗中相互配合,最終取得大勝的三名重要人物,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聚首。
“原來鳴山的鬼軍師這般年輕?”看到百子晉之後,甘玉書驚訝的道。事先,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鳴山的鬼軍師,竟然是這般年輕的一個人。
百子晉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一笑,道:“久聞甘兄大名,近日一見,實是幸會。”
甯江搖扇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用這般客套了。”
三人一同登上酒樓,臨窗而坐,外頭的江面上,花船停靠,千帆來去。
期間,甯江放下杯子,道:“子晉莫非也已開始習武?”
百子晉道:“正是,自從入了鳴山後,雖然主要做的是戰略戰術上的規劃,但畢竟是在戰場,多少也要有一些防身的本事,于是跟着紅姐,開始練一些防身的本領。”
甘玉書笑道:“鳴山的紅魔女啊,龍圖追殺榜上第一人!哈,說起來,紅巾軍現在也算是官兵,鳴山紅魔女的名字,應該要從龍圖追殺榜上除掉才是。”
百子晉道:“别,現在人人都以上龍圖追殺榜爲榮,從追殺榜上除名的話,紅姐會很失望的。”
甯江和甘玉書俱是失笑。
百子晉握着酒杯,看着窗外,道:“說起來,自從入了鳴山,還是第一次這般安下心來。以往的日子,總是提心吊膽、朝不保夕,雖然一個勝仗接着一個勝仗,但總擔心那一天會突然翻船,于是不得不日日計算,謹小慎微。現在,整個形勢總算是安定了下來。”
甘玉書道:“或許這就是子晉不同尋常之處,其實此前,我也仔細研究過紅巾軍在西南七路重新崛起的過程。不客氣的說,在宗相死後,紅巾軍原本已經走到了盡頭,幾乎不可能有翻身的餘地。隻在鬼軍師出現後,才一次次的在絕境中爆發,每一次都是看着就要覆滅,結果卻是越打越強。即便是在最危險的處境下,也永遠藏有最出人意料的後手,‘九死霸術’之名,果然名不虛傳。我敢說,如果子晉你早些進入紅巾軍,宗相恐怕也不會落到那種地步,如果你再遲一些登場,紅娘子恐怕也步了她義父的後塵。”
百子晉搖頭道:“哪裏有什麽‘九死霸術’?不過就是靠着絕望的處境中,比其他人多算了幾步罷了。就是因爲知道自己能耐不夠,經驗不足,所以隻能反反複複的計算,考慮到任何一種可能性,從而保證每一種變化之後,都能跟着應變。他們隻看到那些成功的、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戰術,卻沒能注意到被舍棄的無數個算計。”
緊接着便又笑道:“這些日子裏,甘兄統籌全局,調配各路兵馬,通過輪番攻擊不斷疲憊後,最終在己方幾乎沒有大的損傷的情況下全殲盆敵烈、蕭古兩支蠻軍的手段,才是真正讓子晉佩服。”
“唉,一樣的,大家都隻看到我這些日子裏風光的一面,沒人看到我在背後的四處奔走,焦頭爛額。”甘玉書歎一口氣,“不像某人,不過就是這裏寄幾封信,那裏派幾個人,然後就放手不管,躲在會稽山上整日裏遊手好閑,竟也一切如他所料。人比人,果然還是氣死人。”
兩個人一同往邊上的第三人看去。
甯江搖着折扇:“喂喂,你們不要看我整日裏一副嚣張自信的樣子,其實我也是每走一步,都是在心裏反複計算的好不好?不管看着有多厲害,其實說到底就是‘多算勝少算不勝’罷了。”
甘玉書笑道:“主要是你每一次看起來都非常欠揍的樣子,讓人實是痛恨。”
甯江道:“風格啊風格,就像子晉的九死霸術,哪怕實際上根本沒有這個東西,但接二連三成功的絕地反擊之後,他自己再一宣傳,使得後面再沒人敢将他逼到絕境,生怕給他制造出使用‘九死霸術’的機會,九死霸術雖不存在,實際上也跟真的存在沒啥兩樣了。我這也是一樣的,不斷擺出嚣張的樣子,敢戰木不孤,敢打蒙郁,各種嚣張之後,形成了他人眼中的‘風格’。所以那時讓威遠軍兵逼斷稼山,嚣張的做出要滅了斷稼軍的樣子,楚翰冠才會中計,哪裏想得到那時的斷稼軍,随時都可以滅了烏栖湖上的‘甯家軍’?嚣張和自信是我表面上的做派,但是在骨子裏,小生其實也是一個時常自省非常謙虛絕對虛懷若谷正如流水一般處下而不争的謙謙君子好不好?”
甘玉書一口酒噴了出來。
百子晉一手搭着酒桌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喘不過氣來。
甯江長長的歎一口氣,唉,明明我說的是大實話,爲什麽你們覺得我在說大笑話的樣子?人生最傷感的事,果然還是明明自己擁有五講四美的絕佳品性卻不爲外人所了解,這真是……寂寞如雪啊!
甘玉書笑了一陣,才道:“說真的,到了這一步,甯兄你爲何還是不肯入朝?如果說,你最初不入朝,是在計劃着誘敵南下、深入,那現在,南方大局已定,以你現在的聲望,如果肯入朝爲相,再有我和子晉的幫忙,自能輕易的統合南方各方勢力,将來北定中原,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
百子晉同樣也往甯江看了過來。
甯江持扇道:“這是我把你們請來的一個重要原因,南方這一邊,有你們就夠了,我打算到北方去一趟。”
甘玉書與百子晉對望一眼,面面相觑。
甘玉書疑惑的道:“去北方?這個時候?”
百子晉皺眉道:“以中原當前的形勢,不客氣的說,就算是甯江兄你去了,當前也很難再有作爲。”
甯江道:“不隻是中原,我打算到湟河以北去。”
兩人俱是動容。
甯江道:“這般說吧,以你們的眼界來看,如今的周朝,反攻中原的可能性有多少?”
兩人俱是沉默了一陣,甘玉書歎一口氣:“以北統南容易,以南統北卻要困難得多。雖然經過察割的覆滅,周朝在南方總算安定了下來,但要往北打,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要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上下一心,才有可能北伐成功。”
百子晉道:“但是幾年之後,北方的百姓也許已經習慣了蠻胡的統治,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是不利。更何況,拖得久了,朝廷上下壯志消磨。危機之下,大家一同面對覆亡的危險,還有可能一同奮發,偏安多年,朝中怕是都在忙于權力鬥争,有心無力。”
甘玉書沉吟道:“如果隻是從南往北打,即便我們擁有火炮的威力,依舊是困難重重,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可能的奪回巴蜀。一方面,南方的兵力往北壓,另一方面,從巴蜀出兵,直入中原腹地。但是這一來,不隻是要從苗軍手中奪下巴蜀,南方各方勢力也必須徹底統合起來才成。”
百子晉搖頭道:“這一次我軍雖然擊潰了馬景戰的主力,但要想奪下巴蜀,依舊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說鹋哥的個人實力,絕不輸于察割,更關鍵的是,苗夷的三荒九嶺二十七洞,的确是團結一心,且暗中積蓄力量多年。除非苗夷内部分裂,否則極是困難。”
甯江說道:“制造西嶺内部的分裂,其實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正如你們所說,就算苗夷内部有所不睦,偏安南方的朝廷的進取心,又能夠維持得了多久?況且,目前南方的各方勢力,其實是錯綜複雜的,西嶺有一個鹋哥,蠻胡有一個虎尊,都是以絕對的實力和威信統合各部。南方自從朝廷退至江南,威信已失。反叛的西南各路紛紛歸順,看似一下子形勢大好,其實卻是各有用心。”
甘玉書道:“所以,這個時候才更需要甯兄弟你,如今的華夏,唯有甯兄你的威望方能擔此重任……”
甯江道:“甘兄是要我現在就推翻周室,自己坐皇帝嗎?”
甘玉書道:“這個……”
甯江笑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大周立國九百多年,其中獨尊儒術八百年,如此長久的盛世,自古未有。而且不同于春秋戰國,靠着文氣,四百年前就已經成功的削藩,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就算如今積弊叢生,面對着外敵的入侵,天子依舊有着至尊無上的大義。就像西南各路的義軍,面對着蠻夷的入侵,名義上接受天子的招安和調度,這對他們來說是可以接受的,但要他們無條件尊奉其他人,卻是想也别想。即便儒道已經崩潰,儒家的君臣大義,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推翻的。而這個時候,天子這面旗幟,也仍然是需要的,沒有了這面旗幟,不用蠻胡入侵,整個南方自己就亂成了一團。”
百子晉道:“若是當今聖上,如同神宗一般重用甯兄……”
甯江道:“子晉不妨問問甘兄,有沒有這個可能?”
百子晉往甘玉書看去。
甘玉書苦笑道:“在察割南下之前,聖上意氣風發,也曾令我邀請甯兄弟人朝爲相。但是這一次大戰之後,聖上大賞功臣,所有人都得到了封賞,我也不例外,但是唯獨沒有甯兄弟的事,請甯兄弟入朝的事,亦是提也不提。此外,南劍宣慰司的皇甫霖将軍,因功授封國公,其女皇甫鹭蒙聖上喜愛,收作義女,同樣加封爲公主,随着寶桐、紅蝶兩位公主一同還師臨安……”
百子晉沉默。
甯江呵呵的笑道:“皇甫霖救駕有大功,然而協助我暗中造戰船、練水師,雖說有神宗陛下在位時留下的‘便宜行事’的秘旨,但是說到底,現在在位的可不是神宗。因功授封國公,其女加封公主,真可謂是恩寵有加,但是在今上的心中,皇甫将軍差不多已經被歸類爲‘亂臣賊子’了。把鹭小姐兒帶到别京,往好裏說是恩寵,往壞裏說,不過就是人質罷了。”
甘玉書道:“甯江兄……”
甯江擺了擺手,笑道:“罷了,今上是什麽樣子的人,其實我并不在意。在我看來,即便是蠻胡,恐怕也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來,隻是想讓你們知曉,在絕不遙遠的将來,恐怕會有遠比蠻胡更加可怕的敵人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