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嶺被開發之前,與西嶺一般,毒蟲猛獸數不勝數,百越禍亂,民風彪悍。北蠻南夷,南方的夷民與北方的蠻族一般,都屬于不服王化的異族。
後來,随着江南的逐漸開發與興盛,越嶺也跟着被大周王朝徹底征服,原有的百越,也逐漸融入了華夏民族,成爲華夏的一員,越人與華夏人,在如今這個時代,實際上已無法區分。
雖然如此,越嶺畢竟山高路險,到處都是窮山惡水,嶺海與中原之間,來往不便,自然也就山高皇帝遠。統轄越嶺的南劍宣慰司,在一定程度上,也就相當于當地的土皇帝。
原有的南劍宣慰使,喚作趙參。沒有人知曉,這趙參,其實乃是五鬥米教的秘傳弟子,是五鬥米教安插在朝廷中的奸細。五鬥米教、巫鬼教、西天師教三教同源,曾一同謀劃了龍虎山之局,不想卻爲憑空插入的甯江所破。
其後,龍虎山上現龍虎之象,圭峰倒塌,瞬間壓死了南劍宣慰司兩萬人馬,趙參在得了一本僞造的九陰真經後,看了一夜,在太陽升起、放出光芒的那一瞬間,吐血而亡。
大周王朝一向講究“天人感應”,龍虎山上群雄暴動,天現異象,山峰倒塌,宣慰使暴斃。諸事加在一起,朝廷震動。其後,先帝宋劭令皇甫霖率兵進駐南劍宣慰司,安撫道門,整頓兵馬,再後來,甯江爲相,又對南劍宣慰司做了一些不爲外界所知的變革。
此時,南劍宣慰司中,宣慰使皇甫霖,正與其軍師,一同商量着軍國大事。
皇甫霖的年紀,并不算大,不過就是三十歲多些,以他這個年紀,成爲坐鎮一方的帥臣,可以說是破格提拔了。
他本是進士出身,又習有家傳的武學,也算是文武雙全。頭戴武弁平巾帻,身穿大科納绫及羅紫青錦袍,頗有一些英氣。
他的軍師姓福,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麽,隻知道,大家都将他喚作福員外。這刻,福員外正在用作推演兵力的沙盤上移動着旗幟,他道:“天子的禦駕,馬上就要進入劍州了,盟主的指令傳來,他說……我們也差不多該動了。”
“該動了嗎?現在就要動了嗎,現在就可以動了嘛?”皇甫霖揉了揉太陽穴,道,“我說……現在動真的不會太遲?天子馬上就要被抓住了啊?”
福員外輕咳一聲:“反正,在盟主的這個局裏,隻要察割的主力追下來就好,天子有沒有被抓住……區别不大。”
皇甫霖長長的歎一口氣,跟這些人合作,真的是對的嗎?
敢把天子當做誘敵之棄子的局,還真的是沒誰了。
其實在皇甫霖的心中,也已知道,這個世道,恐怕真的是要變了。
随着文帝星的崩壞,以及天地間玄氣的大盛,儒道崩壞,武道大昌,原本也就無法避免。但卻還不是世道變化的根本,此刻的他,遠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世道改變的根源,在于那一本……九陰真經。
皇甫霖雖是進士,自身也同樣練武,也正因此,他也買了那本九陰真經,以及東南武林盟主甯公子所寫的那幾本九陰真解來研讀。
原本以爲,九陰真經隻是一本以仙道爲最終目标的武學經典,然而讀完之後,皇甫霖敏銳的覺察到,它們所真正帶給世人的改變,絕不僅僅隻是武學原理上的,更是……思想。
是的,在九陰真經和那一本本九陰真解裏,所包含的,還有許多超越性的,與注重天地君親師之禮法的儒家教義注定無法相融的思想,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看起來普普通通,實際上卻是何等狂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聖上是什麽?君王又是什麽?
在整個大周王朝的曆史上,自獨尊儒術之後,罷黜百家,曾經與儒家并稱爲兩大顯學的墨家,淪爲了擺弄木甲機關術的工匠,道家轉化成了道教,各種教義與先秦時老莊的道家學說,實際上已是廖之千裏。
武道雖然屢禁不絕,但在華夏的土地上,練武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在這個儒道天下,每一個進士都是萬人敵,匹夫一怒流血三尺的武者,一向是讀書人最鄙夷的存在。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江湖上的俠客,基本上都與朝廷無緣,大多都是不讀書的,勉強進入白道,爲官府所用,也不過是供文人驅使的朝廷鷹犬。
至于儒家的聖人教化,則注定與這些粗鄙的武夫無緣。
然而一本《九陰真經》,使得天下武者紛紛讀起書來。九陰真經用的乃是道家的各種隐喻,道家的各種隐語一向艱澀難懂,令得原本就不怎麽讀書的那些武人,一個個頭大,幸好有将九陰真經公布天下的甯盟主,進一步爲九陰真經做注釋,衍生出一本本九陰真解。
此時,莫說是那些道士、武者、儒道崩潰後開始于亂世之中練武防身甚至追求仙道的讀書人,就連蠻族的勇士、西嶺的苗巫,也一個個的,辛辛苦苦地偷偷抱着那一本本九陰真解,晝夜啃讀,廢寝忘食。
到現在,可以說,九陰真經和那些真解,遠比儒家的那些經典要熱門了不知多少。
更何況,絕大多數人,研讀四書五經,不過是爲了應付科舉。攻讀九陰真經,卻是爲了提升他們自身的實力,一個是被動,一個是主動,完全無法相比。
然而,唯有皇甫霖這等真正的有識之士,才能夠明白,這些書所包含的一些,與儒家禮法截然不同的理念,正在藉着天下人對九陰真經的狂熱,深遠的影響着世人。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國之将亡,匹夫有責!百姓才是國家之主人……如果将九陰真經裏的諸多理念,籠統的歸結在一起,在某種程度上,最與其相似的,大約是孟子的“民爲重,君爲輕,社稷次之”。
就是因爲這句“民爲重,君爲輕,社稷次之”,《孟子》雖然也是儒家經典,但早就已經被排除在科舉之外。
但是皇甫霖更是知曉,九陰真經中所包含的,關于天下的理念,實際上比這句“民爲重,君爲輕,社稷次之”還更加可怕,那是一種,現在雖然還隻是潛移默化,卻足以在将來改變整個華夏之未來的、不可思議的理念。
而在那一本本九陰真解裏,還藏着諸多猶如“華入夷則夷、夷入華則華”,以及“狄夷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等華夷之辯,看似與儒家的一些見解相同。然而,皇甫霖清楚的知曉,這其中絕對性的不同。
隻因爲,這些九陰真解中所倡導的,乃是“尊華攘夷”,而絕非儒家所尊崇的“尊王攘夷”,甚至可以說,在其暗藏的一整套理論中……“王”是什麽?
此外,就是九陰真經中所倡導的,“天欲化物”四字所引申出來的“化學”,此刻,還沒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它将會對這一整個世界所帶來的改變。唯有皇甫霖已是知曉,“化學”的第一步應用即将到來,而它将會帶給這一整個戰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變化。
看着擺放在自己面前的沙盤,聽着福員外手舞足蹈的、興奮的解說,注視着沙盤上的一枚棋子,皇甫霖心想,王……究竟是什麽?
***
同一時間,嶺海東南方的一隅,龍虎山正一教執法真人張據池、與伍柳仙宗宗主伍重正坐在亭子裏悠閑的喝着茶。
伍重拂須道:“小女與貴教天師,兩個人都已不算小了,看他們兩人,頗爲情投意合,定下一個好日子,也差不多可以完婚了。”
張據池道:“關于這事,我也曾問過敝教天師的意見,他告訴我說,他與令嫒雖然彼此鍾情,但兩人一緻認爲,如今國難當頭,華夏危機,長河以北盡入蠻夷之手,南方也在蠻軍的入侵下,盡皆淪陷。國猶不存,何以爲家?是以,他們打算先放下兒女之事,投身于抗蠻大業,其它事容後再說。”
伍重頭疼的道:“唉,這話一聽就知道是小女決定下來的,這丫頭,也是伍某管教不嚴,一個女兒家,教的跟男兒一般。”
張據池笑道:“令嫒巾帼不讓須眉,正是伍宗主教育有方。我等江湖中人,縱是女兒家,原也不同于那些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
伍重道:“但是抗蠻,卻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難道他們的婚事,就這般一直拖延下去不成?”
張據池道:“關于這個,貧道自知難以說服他們,幹脆便派人前去請教盟主,打算讓盟主來說服他們。後來,盟主給他們寫了一封信,說是願在将蠻軍逐出江南後,親自爲他們兩人主持婚事。他們兩人大喜過望,都已同意下來,隻是伍宗主你這些日子,在嶺海這一邊主持,令嫒藏身于越嶺之間,沒能有時間告知于你罷了。”
伍重呵呵的道:“原來如此,呵呵,既有甯盟主爲他們做主,也就不怕他們拖延。隻是甯盟主貴人事多,這點小事,還要勞煩于他,實是讓人過意不去。”
兩人相視一笑,就在這時,一名武者前來禀道:“真人,宗主,一切準備妥當,請兩位上船。”
兩人紛紛起身,伍重道:“養兵千日,終于用兵一時。”
兩人往前踏步而去,在他們的前方,是平鋪而開的碼頭。再前方,千艘戰船,一字排開,船上,是隊列分明的兵甲。這些兵士,盔甲鮮明,士氣正旺。一面面旗幟在船頭迎風招展,戰旗舞動,兵戈閃耀。
在海岸上,則彙聚着密密麻麻的人,他們是從五湖四海彙集而來的木匠、工匠、偃師、墨者,此刻,眼看着他們這些日子加班加點,所造出的成果,即将派上用場,每一個人都是豪氣頓生。
這些戰船,看上去全都普普通通,沒有樓船的聳立壯觀,沒有蒙沖的鐵制船首,表面看上去,幾乎于商船無異,但唯有他們知曉,這些戰船,對未來的水戰将會帶來的深遠影響,曆史的這一頁,終将記上他們的名字。
張據池、伍重登上了首艦,負手而立,一同看着前方的碧波萬裏。在他們身後,一名将領道:“時辰已到,請宗主下令!”
伍重大喝道:“開拔!”喝聲在内勁的驅動下,一層層的擴散開來。猶如潛龍出淵,在海岸上的衆人的矚目下,那一艘艘戰艦,破開海面,緩緩前行,在碧空如洗的天地間,生成壯闊雄奇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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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州某處,崇山峻嶺之間,高山深澗,峰巒雄偉。
刀光潑灑,猶如盤古開天,勁氣爆起,疑似霸王再世。
練刀的人,披頭散發,半身赤裸,手中的厚背大刀,攪動着驚人的氣象,刀光一卷,天地如同撕開了缺口,遠處的一座石峰轟然碎散,碎石往四面八方崩碎,地動山搖,其勢驚人。
原來的“狂刀”,如今在江湖上接連擊敗多位宗師級的高手,已成了衆所皆知的、霸王刀法的傳人,“霸刀”之名,開始威震天下。
此刻,獨自一人在山嶺間練刀的“霸刀”戴霸,那洶湧的刀氣,開山裂石,威猛無匹。
一刀擊碎遠處的石峰,忽的,戴霸收刀,左手負後,厚背大刀扛在肩頭,扭轉腰身,冷冷的看向身後。
一個人影從山嶺間飛躍而下,落在離他一丈開外,拱手彎腰:“戴大俠,如今蠻族入侵江南,殺我百姓,燒我家園,奪我子女,毀我山河!甯江甯盟主,欲請大俠出山,爲我華夏子民,殺一人!”
狂風吹來,卷動着戴霸披散的頭發。“誰?”一聲毫無猶豫的回答,驚擾了山川,攪動着風雲。
那人緩緩說出人名後,又道:“甯盟主說了,隻要人頭!”
“嗯!”戴霸轉身,踏步而去,他的每一步,都震動着大地,四面八方,兇獸驚逃。背對着來人,他頭也不回:“到時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