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左手肘支撐着地面,他艱難的擡高自己的身子,緊接着就看到一個背對着他的,纖細的女子的背影。那女子,往林中燃起的篝火添加着木柴,大約是覺察到身後的聲音,回過頭來:“你醒了?”
這女子,相貌普普通通,屬于走在路上一眼看去,輕易的就會被人遺忘的那種。正午的陽光從上方的枝枝葉葉間灑下,斑斑駁駁的光影落在她的臉上。雖然是到了午間,天氣依舊有些涼,地上頗爲潮濕,燃起的篝火驅散着周圍的寒意。
邾石道:“這位姑娘,您是……”
那女子柔聲道:“奴家姓嚴,名情,在江湖上略略有些薄名,大家都将我喚作軟月刀……”往受傷的青年男子看去,見他沒什麽反應,稍稍的有些失望的樣子。又道:“今日一早,我從山另一邊的林中路過,看到壯士您倒在地上,身上帶傷,若是放着不管,難保性命。我們江湖兒女,解危救難,本是分所應爲之事,因不知你得罪的是哪方的仇家,也不敢将你留在原處救治,便将你帶到這兒,好在你傷口頗多,但都是些沒有傷筋動骨的皮肉傷,當時看着滿身是血,倒也無性命之憂。”
邾石低頭看去,見自己身上的傷口基本上都已包紮妥當。昨晚那一戰,原本以爲自己必死無疑,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竟然活了下來。看來,多半是那些殺手急于去追趙大人,沒空給他補上一刀。
一想到自己此刻所擔負的重任,他猛然坐起,身上更是刺痛。嚴情道:“這位壯士,你身上的傷雖然都不緻命,但傷還未好,還是不要亂動的好。”
邾石知道,這女子多半是行走江湖的俠女,大約是看到他帶着兵器,在荒野中受傷倒地,所以把他也當成了江湖中人。他因爲不曾混過江湖,自然不曾聽說過“軟月刀”,但對方畢竟是救了他。當下感激的道:“多謝女俠救命之恩,隻是我有重要任務在身,不敢在此多留,大恩大德,還請容後再報。”
抓起就放在他身邊的橫刀,以刀柄支地,艱難起身。
那女子往他手中的刀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壯士你……公子你莫非是軍中的人?”
邾石知道,作爲最常見的兵器之一,刀的樣式不知多少,簡直可以算是千門萬類,但從刀的制式,還是能夠看出一些使用者的身份。
比如長柄的關刀,隻可能是軍中所用,普通的江湖人,攜帶麻煩,而且任何長兵刃都不允許帶入城中。
類似于關刀,但刀身更窄,攜帶方便的樸刀,則隻有捕快、步兵巡檢之類,隸屬于官府的白道、衙役才會帶着,隻因爲它帶着長柄,雖然長柄可以拆卸,但本質上還是屬于長兵器,普通人無法攜帶進城這一點,就已經讓江湖人對它敬而遠之。
此外,軍中還有四種樣式統一的刀,即橫刀、障刀、儀刀、陌刀。儀刀自然不用說了,純屬好看,陌刀同樣屬于長兵器。剩下的橫刀和障刀,利于戰場上直來直往的厮殺和格擋,在江湖上用的人同樣不多。也正因此,這女子在意識到他很可能不是江湖人之後,因他所攜之橫刀,首先便往軍隊去想。
沒有回答嚴情的問題,邾石艱難站起,搖了一搖,卻又差點栽下。嚴情趕緊将他扶住,道:“就算你有要事,但是這個樣子,你又能夠做些什麽?路上一旦遇到蠻兵,以你現在的傷勢,連自保都成問題。我看你還是遲些上路,至少休息半日再說……”
邾石低聲道:“多些姑娘關心,但是京城危機,我軍務在身,難以拖延。”
嚴情歎道:“罷了,你們軍中的事,我一江湖女子,原本也不想多管。但是如今蠻胡入侵,甯盟主也曾号召我們江湖中人共赴國難,救國救民,你所做的事可與抗蠻有關?你要去哪裏?我護你一程。”
邾石道:“姑娘認得甯學士?”
嚴情略有些臉紅:“雖然聞得盟主威名,卻也從來不曾真正見過,隻是心中仰慕已久。”
邾石呼了一口氣:“實不相瞞,其實我這一次的軍務,就是護送朝廷派出的欽差,去請甯學士救援京師,隻是路上不知殺出了何方奸人,要害欽差大人,對方人多,我雖然庇得欽差暫時逃出,但那些奸徒現在想必也已經追了上去,也不知欽差大人此刻到底是生是死。”
嚴情道:“既如此,我就與你一同上路,這一帶是我走慣了的,知道不少捷徑,或許能夠趕在那些奸徒前方,找到欽差大人,至不濟,也要将此事告知甯盟主。”
邾石大喜,道:“我們這就上路。”當下,也不顧自己傷勢,與嚴情一同往西面趕去……
在他們的西邊遠處,趙德海在黃山四俠與五名護衛的保護下,一同趕路。到了傍晚之時,他們來到一條河邊。
黃山四俠中的餘智城道:“這一帶我以前也來過一次,這裏以前明明有一座浮橋,乃是用許多船隻并排相連,在上邊搭蓋木闆,怎的現在一艘船未見?”
袁澄江笑道:“怕是你記錯了吧?”
徐嬌龍在岸邊檢查了一番,道:“看這裏的石柱,這裏還勒着被砍斷的鐵索,看來以前的确是有浮橋的,估計不是被官兵拆了,就是被蠻兵拆了。”
傅定波往下遊看去,忽道:“那裏有船!”
衆人一同看去,隻見下遊果然有一艘船慢慢劃來,搖槳的乃是一個最多二八年華的、清秀的粗衫少女。那少女唱着歌兒,在這冷風刺骨的時節,仿佛天地間最靓麗的顔色。趙德海喜道:“有船就好,有船就好!”
衆人仔細聽去,隻見這村姑打扮的嬌美少女,嗓兒清脆,那美妙的歌兒猶如黃鹂,在兩岸間響蕩:“唱支山歌給哥聽,我把哥來比爹親,爹娘隻生了我的身,哥哥的光輝照我心……”
徐嬌龍笑道:“好奇怪的歌兒!”放聲道:“那位妹子,我們想要過河,你可願栽我們一程,我們願意付錢來着!”
那少女把船劃了過來,往他們瞅了幾眼,脆生生的道:“載你們過河可以,不過我這船小,一次隻能栽兩三個人。”
徐嬌龍道:“不妨事,多送幾次就好,我們不差這點錢。”
那少女道:“我還沒談錢呢,過一趟河一兩銀子!”
徐嬌龍道:“你這是敲詐啊?這樣的河,十文錢最多了,豈有一趟一兩銀子的道理?”
那少女輕輕地哼了一聲:“我就是這個價,你們愛過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附近也就隻有我這一條船了,你們想要過河,就得走個十裏路,到上遊去,那裏可都被蠻兵把守着。”
趙德海急忙道:“我們過,我們過。”
那少女道:“過去算一趟,回頭來接人也算一趟,一來一回就是兩趟。”
徐嬌龍道:“你搶錢啊?”
少女撇着嘴兒:“都說了,你們愛過不過。”
徐嬌龍哼了一聲,緊接着壓低聲音:“老大,這丫頭有些古怪。”
傅定波低聲道:“有古怪是必然的,不過談好價錢的話,也許好些,總之小心爲上。”這附近兵荒馬亂,蠻兵已經掃蕩過不知多少回,周圍的村落,能逃的估計都已經逃了,逃不了的,不是被蠻子殺了,就是被蠻子抓去使喚了。像這樣的一個姑娘家,如果沒有本事的話,哪敢在這種地方出沒。
徐嬌龍朗聲道:“給你賺錢沒問題,就是不會在河道上,突然請我們吃粽子又或馄饨吧?”
少女嬌笑道:“你們放心,我不賣粽子和馄饨,倒是有一個朋友是賣包子的,你們要是在秦嶺遇到她開的店,就說是我介紹的,可以便宜一些。”
徐嬌龍道:“偌大一個秦嶺,橫跨了不知多少州,哪裏就能遇到?真要遇到了,我們不要變成包子就好。”低聲道:“老大,我們怎麽過河?”
傅定波沉聲道:“先過兩批人到河對岸,确定那一邊沒有埋伏後,我和你再帶趙大人過去。”看着那粗衫的少女,大聲道:“我們先付一半定金,待全都過河之後,再付另一半,如何?”他聲音響亮,蘊含内勁,向對方暗示自己并不好惹。
少女哼了一聲:“你不用聲音大,我可不怕你,你們要分幾趟過河?定金先付來。”
傅定波道:“我們有十人,分四次過河就好。”
少女道:“四次就是八趟,八兩銀子,先付一半過來……”
徐嬌龍道:“我說你這算法不對啊,且不說我們人多,你也不打個折,你接送四次,途中返程隻要三趟就夠,加起來不過就是七兩銀子,哪來的八兩?”
趙德海卻是搶着道:“沒關系,沒關系,不差這一兩,我這有,我這有。”趕緊将銀子取了出來。
徐嬌龍翻了個白眼……這些當官的果然是人傻錢多。再行看去,見船上的少女瞅着趙大人纏在腰上裝黃白之物的盤纏,咪咪笑的樣子,于是低聲道:“老大,小心一些,我看這丫頭就是做馄饨的。”
傅定波道:“無妨,她翻不了天!”這丫頭即便不是好人,歲數擺在那裏,總不可能強得過他,況且真正的絕頂高手,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做馄饨。
徐嬌龍接過銀子,踏上前去:“七兩銀子,先給你一半,也就是三兩半,等我們全都過了河後,除了剩下的三兩半,再多給你一兩算作小費,可好?”
粗衫的少女笑道:“這般也好。”
當下,少女收了定金,便唱着歌兒,先把餘智城與兩名護衛送了過去,三人到了河對岸,檢查周圍的蘆葦、草叢,又回頭招手,以示沒有發現異常。過了一會兒,少女将船劃了回來,又送了兩名護衛過去。第三趟,趙德海與徐嬌龍一同護着傅大人上了船,在他們身後,袁澄江與另外一名護衛繼續等着。
途中,粗衫的少女一邊搖着槳,一邊唱着歌兒。徐嬌龍笑道:“妹子,你這歌兒,哥啊妹啊的,莫非是情歌?到底是誰編的曲兒,聽起來這般古怪。”
少女道:“編這曲兒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出來吓死你們。”
徐嬌龍失笑道:“這話說的,這幾年喊出來能夠吓死人的、沒遮擋的人物,來來去去也就那麽一些,會編曲兒的就更少了。既會編曲兒,說出來還能吓死人,敢情是身兼東南武林盟主和狀元郎的甯公子?人家還有空來給你編曲兒?”
少女抿了抿嘴兒:“說不準呢。”
說話間,上遊處忽的有聲音傳來:“小妹?”
傅定波、趙德海、徐嬌龍扭頭看去,隻見一艘漁船如同箭一般,從上遊劃了下來,船上的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少女,臉上帶着面紗,雖然看不清模樣,卻已知道必然是個美人兒。此刻乃是傍晚時分,水光猶如銅鏡,将她連人帶船一同倒映在水中,水波往兩側分開,如同穿梭在鏡中一般。
戴面紗的紅衣少女将船停在他們邊上,曼聲嬌笑道:“小妹,你今天生意不錯嘛?你打算請他們吃粽子還是把他們下馄饨?”
粗衫的少女道:“沒,我幫他們過河兒。”往對面船上望了一眼:“看來你今天也做了好買賣啊?”
傅定波等人看去,見紅衣少女的船舷,竟是血迹斑斑,這些血都還未幹,在即将落山的陽光下觸目驚心。
紅衣少女道:“剛才遇到了幾個蠻子,用過河爲借口,想要在船上對本姑娘動手動腳,幹脆也懶得刮他們,直接就把他們做馄饨了。”
這一邊,就連趙德海也看出着兩個丫頭不是一般人,在徐嬌龍身邊悄悄的問:“徐女俠,她們說的粽子和馄饨到底是什麽意思?”
徐嬌龍冷笑道:“這是黑*道上的行話,用船帶人過河,到了河中,拿刀逼客人把身上的銀兩全都交出,接下來,把人綁成一團扔到河裏,喚作包粽子,直接幾刀砍死推水裏,喚作下馄饨。說起來,以前在秦嶺一帶還有做包子的女店家,用的全是人肉餡兒,這一兩年好像憑空消失了,不知道是不是嫁人去了,搞不好跟她們就是一夥的。”
沒有想到這般千嬌百媚的兩個少女,竟然也是江湖上殺人越貨的女劫匪,身爲朝廷欽差大臣的趙德海一陣心驚,尤其是,他想起自己以前也在秦嶺吃過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