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郁坐在府邸中,那鷹一般的視線,掃視着面前的一份份戰報。
他當然知道自己遇到了難啃的骨頭,他甚至很清楚,這難啃的骨頭,十有八九就是上次全殲了木不孤的甯江。這讓他頗有一些興奮,上一次,那甯江靠着一群臨時收編的殘兵敗将,就能夠大破木不孤的萬名精兵,現在,幾個月過去了,他和他的那些人,這一次又能夠做到什麽樣的地步?
對于這個甯江,蒙郁确實是很有興趣。
雖然是個蠻将,但蒙郁對華夏的一些東西,還是很感興趣的,其中就包括了華夏的詩詞。那些詩詞,他其實不太弄得懂,而且也鄙視它們的無用,但鄙視是一回事,感興趣是另一回事。而那甯江,這一兩年裏寫了不少詩詞,他對其中的格律什麽的,一竅不通,但至少聽上去感覺很好,很讓人喜歡。
在上一次退兵之後,他留意着中原發生的事,自然也知道,那個姓甯的小子得到了周朝上一位天子的重用,進行了一些變革。當然很可惜的,新天子上位後,就沒他什麽事了,用華夏的老話來說,這個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吧?
但是不管怎樣,蒙郁必須承認,那家夥擁有值得他重視的本錢。所以,他不介意把那小子早點找出來,給他一個三刀六洞,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膽?
蒙郁從自己派出去的斥候接連被拔,判斷出那些人必定有他所不知道的偵查手段,而且偵查的範圍還不小。那些人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他到現在也還沒有想明白,但是這個世界,原本也就存在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對方是怎麽做到的并不重要,隻要知道對方能夠做到就好。真正的爲将者,總是能夠基于現實來考慮問題,而不是在事實發生後蒙上頭來喊着這不可能。
爲此,蒙郁首先做的,就是收縮自己的兵力,不再讓他的兵馬四處分散,派出去的斥候,也都是彼此配合,互爲猗角的兩組,相隔一定距離,彼此配合,互相守護,一組遭遇襲擊,另一組馬上做出應對。
兵力收縮了,自然也會有些想要支援昊京、支援他們的天子的華夏軍從他的手中溜出去,但他對此并不在意,他相信李胡一定會一邊罵他是個蠢貨,一邊輕松的把那些不堪一擊的華夏兵解決掉。
他現在隻對那支,找上他的麻煩的家夥感興趣。
蒙郁很清楚,不管對方是如何藏,如何絞殺他派出的斥候,迫使他壓縮偵查的範圍,一支至少數萬人甚至更多的軍隊,最終是要露出馬腳的。
他可不是那些驚弓之鳥的華夏兵,單靠騷擾解決不了他,對方顯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那麽,首先,他必須要弄清對方兵馬的動機,那些人的目的,是跟其他人一樣,想要援救京城裏的那位天子,還是單純的就是想要吃掉他這一支部隊?
他放開了救援京城的道路,就是對此做的嘗試。他任由一支他根本不感興趣的華夏軍過去了,但是那些人并沒有離開,他很清楚的知道,那個姓甯的仍然潛藏在暗處窺視着他。
于是他明白了,那些膽大包天的家夥,還真就是沖着他來的。
一支敢于放着他們那陷入險境的皇帝不管,就爲了吞這一支、在華夏的土地上到目前爲止都還是戰無不勝的精兵的華夏人,這些人到底是太過狂妄,還是太過愚蠢?
無論如何,真正的戰鬥,最終還是硬碰硬的。這一點不管是他還是對方,想必都很清楚。但是他知道,在真正的硬戰到來之前,對方必定會利用種種手段,讓戰場上的天平往對方那一邊傾斜,就像那姓甯的幾個月前,對木不孤做的那般。最終的決戰,是兩邊的騎兵對沖,但是在最後的那一戰之前,木不孤和他的鐵騎就已經被騷擾得筋疲力盡,就像是一個已經精盡的大漢,即便最後對上的是一個遠弱于他的小姑娘,實際上也已經和坐以待斃沒有什麽區别。
制造出最爲有利的環境,讓己方的士兵能夠以最爲完整的鬥志,在相對有利的戰場上對上敵人,這才是名将所爲。
毫無疑問,對面是個名将!
那麽……對方到底會選擇什麽樣的戰場?又或者……他真的有機會選麽?
***
甯江坐在一張木凳上,看着擺放在面前的沙盤。
李胡兵壓昊京,蒙郁圍點打援,這顯然是兩支蠻族主力的既定戰略,但是現在,蒙郁的主力放開了通往昊京的缺口。
沉吟良久之後,甯江開始明白,這不過是蒙郁對他的試探。身爲蠻族大将的蒙郁,已經敏銳的覺察到,自己就是沖着他去的。
這裏是華夏的土地,甯江這一邊通過望遠筒和“雀眼”占據着偵查上的優勢。然而甯江并不敢有任何的大意,說到底,即便是他,也是第一次帶着數萬人以上的大部隊,對上實力強悍的蠻族精兵。
戰場上,數千人又或上萬人的軍隊,與數萬人甚至數十萬人的大部人馬,是完全不同的。劉邦能夠帶十萬之兵,已經被認爲是了不起的事,彭城之戰非要帶上超出他能力的五十六萬人,其結果卻是被項羽的三萬人追殺,氐秦苻堅帶百萬之衆,結果一個全軍後退的命令,因爲後軍有人制造謠言而變成了全軍潰敗。
采石峽一戰,證明了他能夠對由他親手整合的一兩萬人做到如臂使指,但是在更大的戰場上,“如臂使指”絕不是說說那麽簡單。軍隊本身是分散的,許多兵馬他甚至無法見到,隻能通過底層的将領,按照既定的戰略一層層的,将任務分派下去。戰争是一個概率的問題,他不會因爲自己是個穿越者就有絲毫的大意。
對于蒙郁放開的口子,甯江沒有去管它,京城裏的那個新天子是死是活,他自然完全不放在心上。帝王是華夏的主心骨,但是說到底,這個主心骨也不是不能撤換。他現在首先面臨的,是屬于他的這場重要的戰争。
與敵人相關的更多的信息,通過“雀眼”網羅而來。在分析對方行動方向的過程中,甯江眯起了眼睛,那些蠻兵收回了分散的斥候兵,正在以拐子連環馬的方式,接連派出以千騎爲一組的騎兵,往他這個方向輪番掃蕩而來。甯江開始覺得,自己這麽早的,就挑上這樣一支蠻族精兵,是否太狂妄了些,毫無疑問,對面是一個冷靜而又擁有大局感的蠻族将領。
雖然重活了一世,但在上一世裏,甯江對于戰争并沒有太多的關心,蠻族一些大将的名字,他最多也就隻是有所聽聞,對他們的性格和作戰的風格,并沒有什麽了解。當然,這就是戰場,未知總比已知的東西要多,再厲害的将領,也很難掌控全局,所以說到底,這是一個概率的問題,如何讓自己這一邊,擁有更大的赢的概率,這就是他現在所要做的事。
随州南部的山嶺,屬于秦嶺西段分支的延伸,山林相對較多,把敵人引到這一邊,對他來說相對是有利的。
對面的蠻将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對方不怕,蠻兵蠻将的強悍,并不是這些許的優勢所能夠抵消的。知道自己在情報上處于劣勢的蠻軍,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将他們找出。主力一旦被發現,接下來就必然是實力的碰撞,以這個年代的兵士的素質,去打什麽遊擊戰不過是個笑話,遊着遊着,大家就都成互相找不到隊伍的一盤散沙了。
他低頭看着沙盤,看着蠻族分作四部,呈方形往他這個方向推進的陣仗,每一部在推進時,又都派出連環馬,如同衛星一般探查着周邊。敵将的判斷異常的敏銳,躲是無論如何躲不過的。既然如此,他現在能夠做的,就是在被敵人發現他的主力之前,主動出擊。
而首先上場的就是……箋麗和小夢了!
***
傍晚時分,春箋麗與甯小夢站在一處山頭,手中各自持着一支望遠筒,看着遠處河邊,正在安營紮寨的蠻兵。
那支蠻族軍隊位于蠻将主力的右翼,有一萬五千人左右,大約是原本就在北面的萬裏銀川過慣了艱苦的日子,營寨的搭建頗爲簡陋,也沒有太多的講究,但卻是異常的井然有序和按部就班。
以連環馬的形式派出的探子,正在撤回,那支蠻軍的軍營裏,開始傳來各種哄笑聲,不像她們以前所遇到的那些華夏軍,往往都是異常的安靜,甚至是帶給人莫名的壓抑感,整個士氣低沉到極點。也就隻有她們現在所接觸的甯家軍,士氣才顯得要比其它華夏軍高昂許多。
是的,甯家軍……不知道是怎麽時候起,在那支軍隊裏,将士們就已經習慣于那樣子稱呼他們自己。
若是在以往,在不允許擁有部曲的大周王朝,這樣的稱呼可以說是犯忌的事,軍隊不屬于任何一人,想要打仗時,再臨時空降一個主帥過去,這樣的稱法根本不可能出現。
但是現在,大約也是沒人在乎了,誰也不知道,風搖雨墜的大周王朝,還能夠維持得了多久?
作戰經驗豐富的蠻軍,選了一個緊靠小河,視野相對開闊的所在駐紮。夜幕慢慢的降臨,秋冬之交的天色黑得很快,到了夜裏,風大露重,天上也沒有什麽星光。兩個少女鑽入了林中,在林子裏臨時搭蓋的茅屋裏休息了半夜,養精蓄銳。
下半夜時,她們出了茅屋,夜裏的天氣頗爲寒冷,即便她們已經穿了不少,也覺得有些發凍。春箋麗再一次的拿起望遠筒,往另一邊的山頭看去,那個方向,亮起了幾道火光,那是通知她們按計劃進行的信号。
“三更半夜叫我們做這樣的事,”春箋麗不滿的嘀咕了一下,“回去以後一定要讓那家夥補償。”
小夢知道她說的“那家夥”是哥哥,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個雨夜,哥哥讓擺出奇怪姿勢的箋麗,吃哥哥身上奇怪地方的事情,自從那個晚上後,連她看着哥哥的眼神都變得怪怪的了。尤其是想到,其實那種姿勢,她也是跟修煉縮骨功的小丫兒學過的。
兩個少女在黑暗中,從一處草堆裏拖出了一個極大的木甲器,這是經過哥哥重新改裝過的滑翔器。雖然夜色昏暗,但對于修煉到金魄的她們來說,并不存在什麽麻煩。
随着滑翔器一同被拖出的,還有許多棉包,每一個棉包都被壓得結結實實,呈豆腐狀。她們将這些棉包安放在滑翔器上,然後一同推着滑翔器,順着一道斜坡往下沖去,滑翔器下方的滾輪越轉越快,冷風在她們耳邊倒卷。
另一邊的遠處,一對數千人的騎兵,已經在悄悄的往蠻軍駐紮的軍營靠近。所有人都下了馬,馬蹄上纏了減震的布條。夜裏風大,他們避開了蠻軍的上風,從側面接近那些蠻子。然而,幾千人的軍隊,想要真正做到無聲無息是不可能的,而蠻軍對夜襲顯然也不是全無防備。
嗵嗵嗵的鼓聲急促的敲響,遠處的蠻兵紛紛出帳。心知已經被發現的他們,快速上馬,往前方的軍營靠近。
即便是騎兵,真正有效的沖殺距離,其實也不過就是五六百步,如果提前沖刺的話,往往還沒有沖到敵人面前,馬的速度就已經減慢,成了強弩之末,反而在敵人的一箭之地,成爲了箭靶子。這就像一個能夠堅持長途奔跑的壯漢,在短時間裏全力加速,能夠跑上一刻鍾就已不錯。
這支騎兵并沒有能夠成功的接近沖刺的距離,從夜襲的角度來說,無疑已經是失敗了,然而他們依舊策着馬,往遠處的軍營,以并不太快的速度接近。
軍營中,後方的蠻兵雖然仍在慌亂中出帳,集合,但是弓箭手已經開始集結完畢。對于敵方的夜襲,隻要能夠成功的射住陣腳,基本上就可以避免本陣遭受直接沖擊,後方也可以從容布陣。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轟的一聲炸響,在集結的蠻兵弓箭手中炸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