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無言的、反常的悶熱感,猶如夏天再一次降臨,稍微做一些事,就會流出汗來。
天子宋乾,召集尚書右仆射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韓熙、左仆射程德厚等重臣,緊急商讨着軍國大事。
他看着衆卿:“現在該如何做才好?”
尚書右仆射韓熙不停的擦着汗水:“首先……首先應當集結兵力,全面退守至湟河上遊,阻止蠻兵沿湟河南下,隻要……隻要堅持到大雪封山,至少在明年春暖花開之前,京城還是安全的……”
宋乾怒道:“這不是原本奸相甯江在做的事麽?現在做如何還來得及?”
韓熙顫着身子:“還有……還有實行保甲法,征召民兵,發放兵器,一旦京城危機,令天下勤王……”
宋乾死死的盯着他:“這不還是甯江在做的事?半個月前你還說此新法禍國殃民,不爲我大周作百年之計。”
“事、事到如今……也、也隻能這麽做了!”韓熙繼續抹汗,“此外……此外就是廢除階級法,首重軍功,提拔武将……另外就是……就是做好南狩準備,有備無患……還有、還有暫時放棄西南平叛……”
宋乾猛一拍桌站起,右手拿起筆硯,就要往韓熙砸去。韓熙吓得跪倒在地,号哭道:“老臣無能,老臣無能,請陛下恕罪,除了這些……除了這些老臣也确實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在天子面前,程德厚等紛紛跪下,伏低身子,無法說出話來。事到如今,他們才真正發現,這些日子被他們廢除的新法,才是最好的對蠻之策,然而現在再去做,一切恐怕都已經遲了。
這一整個上午,宋乾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
到後來,他已經不記得這些重臣到底說了什麽,或者說,恐怕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自己在做什麽。
他就隻看到,這些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焦頭爛額的在他的面前直晃。他們一個個臉色蒼白,汗如雨下,如同蒼蠅一般嗡個不停,卻失去了以往的響亮。他們不斷獻計,然而說來說去,他竟是發現,其中有用的竟然都是現在還在被他以海捕文書通緝的奸相原本在做的,現在卻已經被他廢除了個幹淨。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喝退了這些重臣,茫茫然的出了大殿,也未上龍辇,就這般,腦袋空空的在皇宮之中遊蕩着。那些侍衛、太監擡着龍辇跟在他的身後,不敢吭上一聲。
他擡起頭來,前方的大殿富麗堂皇,由十三塊黃彩琉璃瓦拼成的龍子“鸱吻”,在屋檐的兩端彼此相對,仿佛要将整個殿脊一同吞下。火熱的太陽,高高的挂在大殿的上方,金色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發痛。
“陛下?陛下?”一名服侍他多年的老太監在他的耳邊輕輕的喚着他。
他猛地想起一事,轉身上了龍辇。老太監在轎邊道:“陛下要上哪兒?”
“去太後那。”
龍辇往深宮而去,老太監持着拂塵,邁開雙腿急急跟着龍辇。宋乾在轎中閉上眼睛,想起了那一個雷聲轟然的夜晚。
龍辇停下,老太監在轎邊呼喚着他。他猛然驚醒過來,下了龍辇,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太後所居,這天氣實在炎熱,熱得讓人腦袋迷糊,途中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做夢一般。他踏入殿中,一眼看到了他的母親。
周太後的年紀其實并不算太,此刻也不過就是三十些許,保養得好,看上去依舊美豔。她迎了上來:“皇上,你如何有空在這個時候到哀家這來?”
宋乾遲疑了一下,忽的問道:“母後,那天晚上……地上的那些折子……可還有留着?”問出這話的時候,他整個人是虛弱的,身爲年青天子的尊嚴,身爲大周帝王的臉面,仿佛都在這一刻被剝了個幹淨。
他想起了,那個時候,先帝對他所說的話,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先帝在他的面前,拿着那疊厚厚的折子對他說:
-——“這些是甯江這些日子上書給朕的折子,他的每一個思路,每一個想法,全都寫得清清楚楚,你到南方去,好好的把它們看一看,想一想,朕不需要你學得他一半本領,但至少要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學以緻用。”
周太後對着他,默默的搖了搖頭,作爲最後的證物,她又怎會讓那些折子還留着?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些帶着她丈夫的血迹的折本,在火爐中如同灰色的蝴蝶般,一片一片的斷裂,翻飛,仿佛在嘲笑着什麽,仿佛在隐喻着什麽,它們是那般的神秘,明明是沒有生命的折子,在它們焚燒的那一刻,她卻仿佛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看着搖頭的母後,宋乾自嘲的苦笑着,是的,這種時候,他怎會指望那些東西還能留着?他轉過身,失魂落魄的往殿外走去,不顧母後在他身後的叫喚,擡頭看着秋日裏毒辣的太陽,這片天地,這個世界,在他的眼中,一切都變得反常了……
九月的最後幾天裏,難以計數之大量蠻兵,分從夏缺口、賀蘭山缺南下,與此同時,還有不知多少的蠻族婦女老幼,從銀川遷移至落入蠻族手中的北面各州。
緊接着,蠻族開始以燎原之勢,對逼近北方各州的百萬華夏大軍發動總攻,華夏一方遭遇了比幾個月前更大的慘敗,死傷無數。
華夏朝廷一邊集結兵馬,一邊重拾保甲法,但已是時不我待,蠻族“豹王”察割,親率猛将盆敵烈、女巫蕭古,與數十萬蠻兵蠻将,以不可擋之勢橫掃湟河以北,呂州、蔡州、并州、潞州等全數落在蠻族手中,原本被奸相甯江集結于湟河上遊,卻因新天子意圖收複四州而被迫分散北上的百萬華夏大軍,在不斷的潰逃中,幾乎死盡死絕。
其後,蠻将李胡、蒙郁各率十幾萬大軍,直接從湟河上遊,幾乎無人可擋的一路擊破霍州、興陽州、程州、随州。新天子下令天下勤王,各州各府之兵力紛紛北上,救援京城。李胡兵壓昊京,蒙郁輪番擊破趕來救援京城的穎州兵三十二萬、平州兵二十萬,以及武、敬、汝、常等州兵力。華夏官兵不斷集結,又不斷的被擊潰,短短的半個月間,京城便陷入了被蠻族兵壓的滅頂之災。
通緝奸相甯江的海捕文書,不知何時,在各州各府悄無聲息的被撤去,被勒令還鄉的平章事軍國重事徐修省又被急忙請回。因重拾保甲法而緊急編收的各路民兵,重新發放兵器後,來不及訓練就被派上戰場,然後不斷的被擊潰、被屠殺,山河色變,華夏驚惶。
***
随州,涉川城中,蠻族大将蒙郁坐在臨時清空的府衙裏,傾聽着從四面八方不斷傳來的捷報。
蒙郁雖然塊頭魁梧,如同其他蠻族一般,但整個人看上去卻頗爲安靜。
在蠻族中,他并不屬于任何一個部落,而是隸屬于巫相神冊宗倍。神冊宗倍、豹王察割、鹘後月理朵,乃是虎尊之下的三巨頭。這三巨頭中,神冊宗倍無疑是最爲陰險的一個,對華夏的了解也是最深的一個。
對蠻族各部的不斷整合,卻又始終堅忍、藏兵,一如既往的對華夏示弱,便是出于神冊宗倍的計謀。在這不斷的隐忍中,他們終于等到了華夏文氣的流失。
正因爲主子對華夏的了解,以往的蒙郁,對于華夏文明也同樣存在着各種羨慕,這些人擁有最肥沃的土地,最壯麗的建築,最文明的禮儀,他們中的上層人物,不需要帶兵打仗,不需要出生入死,就可以享受最好的美酒、收藏最昂貴的珠寶、擁有最漂亮的女人。
但也正因爲羨慕着這些人的生活,打心眼裏,蒙郁卻也看不起這些人。這個世界終究是弱肉強食的世界,這些人,在他們先人打造的名爲“儒道”的福蔭下,享受着他們根本不配擁有的榮華和富貴,但是在本質上,不過就是一群誇誇其談的寄生蟲。
上一次的率兵南下,蒙郁已經清清楚楚的看清了這些人的弱小,弱得簡直可以用不堪一擊來形容。雖然最後,歇占魯座下猛将木不孤的戰敗,讓他稍稍有些意外,但在他看來,也不過就是被大漢強上的小姑娘,懂得捶那麽幾下了。
在上一次的退兵之後,蒙郁原本以爲,華夏的這些人,終于變得聰明了。他一直都在觀察着華夏這一邊的動靜,重用武将,舉民皆兵,主動放棄湟河以北的大部分土地,在湟河上遊集結兵馬,在各個要塞加強防禦工事,這些做法,顯然是爲了利用将要帶來的冰雪,将蠻族的主力擋住一波後,将後續的決戰拖到明年。
蒙郁不得不承認,華夏一方,存在着能夠看清形勢的人。大周朝這一邊,畢竟擁有最好的工匠,上一次的南下,蒙郁和歇占魯就曾被那名爲邱德的華夏大将,利用強大的防禦工事擋住一波,直到那邱德最後愚蠢的放棄了防守,主動出擊。而木不孤之所以會慘敗收場,一大主因,也是因爲被迫打起了蠻族一方不太擅長的攻城戰,一下子折損了過半兵力。
然而,就在他以爲華夏這一邊居然也能夠看清形勢的時候,對方卻又愚蠢的放棄了防守,把原本集聚在湟河上遊的大軍,往北推進,緊接着就是送人頭一般不斷的被擊潰。這些愚蠢的敵人,終究還是沒能看清形勢,又或者說,失去了那所謂的文氣,這些人根本就不會打仗。
這十幾天裏的戰事,幾乎隻能用可笑和無趣來形容。在整個大戰略出錯後,華夏一方面臨的,幾乎就是災難性的局面。即便在蠻族中都被稱作是殺人魔的李胡,如同一支無人可當的利箭,直接往華夏的京城壓去,爲了救援京城,救援他們那所謂的天子,華夏的軍隊隻能不斷的趕來,然而被他輕輕松松的擊敗、擊潰。
從蠻族的角度來說,華夏軍的這種戰術,是可笑到極緻的,隻有強者才能夠統治天下,京城裏那個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的華夏天子,根本就沒有去保護的必要。但是在這些華夏人看來,那個被稱作天子的人,卻是整個華夏至高無上的象征,是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去救援的主上。這迫使那些人,不得不千裏馳騁而來,跟他打起那些人根本就不擅長的戰鬥,然後一波波的被擊潰。
照這個樣子,根本不需要等到明年春暖花開,這個冬季……他們就能夠攻下整個華夏了吧?
蒙郁的嘴角流露出不屑的冷笑,這真是一個巨大但卻愚蠢的國度,在那龐大而又臃腫的表象下,集聚的,全都是弱小得猶如蝼蟻一般的人們,這些人,不配擁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不配占有如此廣大的山川,甚至、根本就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上。
即便心中充滿了不屑,然而蒙郁依然認真的聽取着各方傳來的戰報,己方五百名騎兵,遭遇敵方人馬兩萬,敵方不戰而潰。南面集結來六萬敵人,被我方擊潰,西面擁兵十三萬,徘徊不敢上前,被我方主動擊潰……這樣的戰報,幾乎可以用無聊兩個字來形容。在北方的那萬裏銀川中,蒙郁就從來不曾打過這般輕松的戰鬥。
就在這時,他拿起一份報告,微微的皺了皺眉……派往南邊的五十名斥候,下落不明。
是遇到了敵人?他多少有些錯愕,在這個敵人即便是看到他的斥候兵都會害怕不前的戰場上,哪怕是一支斥候兵,他也許久不曾折過。
他冷哼一聲,幹脆再派出一支千人的騎兵,沿着那些斥候兵搜尋的方向查看。
一天之後,那支千騎下落不明,接下來的幾天裏,又有更多的斥候兵在派出之後,失去了蹤影。與此同時,被派出劫掠、搶奪冬天所需的各種糧食和物資的小股蠻兵,接二連三的遇襲,雖然損失不大,卻讓蒙郁開始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