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再讓韓熙留在朝堂上……這話的意思,已經是在讓他罷相了。
無故罷相,勢必惹得朝野紛議。這是必然會記載進史書的大事,即便身爲天子,且一心想着振興儒道崩潰後,以斷崖之勢下跌的華夏,他也不由得顧忌起來。
然而,回想着今日韓熙口口聲聲俱是爲國爲民,實際上卻是置國難于不顧的架勢,他也不得不承認,要想讓變法繼續下去,罷相幾乎是勢在必行。否則,在韓熙的帶頭下,日後被阻止的,絕不僅僅是開征商稅的問題,甚至連已經執行下去的都會出現問題。
除非他不打算将變法繼續下去,否則,君相相争,将是不可避免的事。而君權與相權的激烈沖突,原本就是國家的大忌。
他位于陛階之上,道:“罷相之事,說來容易,然而即便是朕,也無法在朝堂上無故提及罷相之事,首先必須找信得過的禦史,由禦史來羅織丞相的過錯。若是罷相不成,控訴丞相的禦史必然罷官,此乃慣例,一時之間,想要去找敢于與相權相争的禦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韓熙本身乃是大儒,一向愛惜聲名,其過錯也不好羅列……”
甯江道:“不需要禦史!”
宋劭一個錯愕:“無需禦史?”韓熙乃是右仆射兼中書門下平章事,身爲百官之首,按照道理,其他官員可以反對他的決策,但不能直接控訴他本人。若是沒有禦史,他想不出該如何罷相。
甯江卻道:“隻需這般這般……”
***
第二日的早朝,宋劭召集百官,第一句就是明言開征商稅之事就此作罷之事,韓熙等盡皆大喜。
正如甯江所說,雖說大周王朝一向重文而輕商,但幾百年下來,哪家大的商社、商團的背後沒有朝臣的支持?官員有權,商人有錢,官商勾結甚至是官商一體原本就是必然之事。尤其是天子連鹽稅都要動,鹽礦、鹽運,哪一個不是掌握在大家族手中?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觸動到了他們的利益。
況且,即便不考慮這個問題,能夠讓這些日子力排衆議,無視相權的天子吃上一次鼈,對于他們來說,本身就是一次莫大的勝利。朝堂之争,許多時候,原本就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而是立場……或者說是派系的問題。
有的時候,哪怕明知道自己這邊是錯的,爲了己方的聲勢和威望,也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鬥倒政敵。
同樣的,君權坐大,相權就不免束手束腳,在這個文氣流失的時代,手中的權力,他們是愈發不能放棄。
原本以爲今日必然又是一場紛争,沒有想到天子直接妥協,百官大喜過望。天子妥協,這就意味着他們的勝利,也意味着至少在這一次,相權占了上風。
于是紛紛嚷着陛下聖明……雖然赢了,但天子的顔面重要給的。
陛階之上,天子宋劭一陣急咳後,長歎一聲,道:“我大周朝近千年的盛世,傳到朕這一代,卻是四方亂起,西夷占了巴蜀,北蠻割去四州,實乃八百年未有之恥。總是朕不合天心,惹得華夏不靖,百姓不安。”
韓熙拱手下跪:“是老臣無能,身居相職,未能助陛下匡扶四海,掃平蠻夷,還請陛下允老臣告老,以待賢明。”
其他官員也跟着紛紛下拜:“臣等無能。”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天子自言無德,丞相領着百官自然要跟着下拜,爲陛下承擔罪過,這是整個儒教體系所形成的“題中應有之義”,然後,在天子與百官争相“承擔過錯”之後,大家一同立志,要“正刑與德”,這可以說是幾百年來重複了無數次的套路。
但是這一次,在群臣下拜後,本該繼續自省的天子卻沉默了。整個大殿,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陛階上的天子,突然就一言不發了。跪伏在階下的百官一時間,盡皆茫然,低着頭,彼此對望……爲什麽陛下沒有跟着套路走?
就這般等了良久,陛階之上,才緩緩傳來天子的聲音:“也是,總是我君臣無德無能,惹得天怒人怨,爲此,朕必定持齋三日,正刑與德,以事上天。至于右仆射韓熙,爾雖自言無能,然而往昔畢竟也爲朝廷做了許多事,沒有功勞亦有苦勞,如今既自願告老……也未嘗不可!”
說完之後,天子宋劭便起身離座,出殿而去。很快,外頭傳來“天子起駕”的呐喊聲。
殿中的群臣卻在一陣懵逼之後,陡然反應過來……聖上這是在罷相。
韓熙猛地擡起頭來,看着階上空空如也的龍椅,身子向後一軟……說好的套路呢?幾百年傳下來的套路呢?
陛下這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群臣也是一陣嘩然,陛下竟然用這種手段罷相,這實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間,每個人都往韓熙看了過去,俱不知如何是好。韓熙苦不堪言,這計劃之外的、幹淨利落的雷霆一擊,竟連他這個朝争的老手,一時間也是不知所措,難道他可以說他剛才的告老隻是做做樣子?難道他可以說他剛才的自言無能隻是謙虛。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聖上的這一句,根本就是在當衆坐實他的無能啊。
他顫顫抖抖的起身,蹒跚着步伐,轉身往殿外走去。
後方的宮中,龍辇之上,宋劭坐在轎中,當昨日甯江說出,不需要禦史也能罷相時,他還在想着,這哪有可能?等甯江将主意說出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簡直就是耍流氓啊!
中午時分,尚書右仆射的府中,聚集在此的官員紛紛怒罵。陛下這一手段來得太過突然,初始時沒人能反應過來,然而緊跟着,衆人紛紛想到,這必定是甯江那奸險小人爲陛下出的主意。
陛下忽如其來的罷相,讓一些官員沉默了,以往一向顯得優柔寡斷的陛下,竟然會用出這種雷霆手段,讓許多人不得不開始深思天子的決心,以及與天子作對的後果。朝廷之上,從來就不是鐵闆一塊,随着韓熙的罷相,必然有一批人會因此倒下,而與此同時,也必定會有許多人得到機會。
一些原本就與韓熙有所芥蒂,又或者是想要借着這個機會往上爬的官員,已經開始悄悄的準備着支持天子罷相的奏章。
而另一邊,那些原本聚集在右相身邊的官員,卻已是人人自危,紛紛上書天子。
韓熙則是腦袋都大了,一方面,他開始準備着告老的奏章,到了這個地步,他的奏章是不能不寫的。雖然被聖上耍了一記,但告老的話終究是他自己親口當着百官的面說出,即便人人都知道這原本隻是“套路”,但就算是做樣子,到了這一步,他也必須要硬着頭皮做下去,否則的話,“戀權”二字,将毫無疑問的扣在他的身上,這對于一向愛惜羽毛的他,是份外不能容忍的事,日後記在史書上,也是一個笑柄。
而另一方面,他縱容着依附在他身邊的官員,以及朝堂中的學生聯名上書,勸陛下挽留,甚至将關系找到了宮裏。然而,所有的上書都被天子留中。
最終,他也隻能顫顫抖抖的,交出了他告老的奏章,很快,奏章的批複就已下來,結果就是朱紅色的兩個字……準奏。
韓熙氣得吐血。
接下來的幾天裏,朝堂之上一片動蕩。在确定了韓熙的罷相之後,告發他的奏折如同羽毛一般飛入空中,仿佛一夜之間,每個人都認清了他的真面目。而朝堂之上,許多以往站在韓熙一邊的人,也突然之間轉變了立場,支持天子變法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與此同時,很快就被天子任命爲尚書左丞的甯江,也一下子門庭若市。
原本是尚書左仆射的盧至思,右遷至右仆射,成爲百官之首,但不再兼中書門下平章事,反是由甯江這個尚書左丞,兼任了門下侍郎,尚書左仆射空缺。這一來,相權削弱到了極緻,君權也藉此大幅擴展。而由于甯江兼任了門下侍郎一職,天子頒布新法的诏書,自也不用擔心再被封駁。各項新的政策,也随之一步步的出台……
***
到了八月,北方的天氣已經開始漸漸轉冷,南方卻還是一片炎熱。
随着韓熙的罷相,天子不顧一切整頓朝廷、推行新法的決心,也讓上上下下的官員,看得更加清楚。一些開明的人士,也多半認識到,随着儒道的崩潰,許多東西,也的确是應該變了。而即便是不滿新法的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輕易觸怒越來越強硬的天子,以恐布韓熙後塵。
新法雖然連續推出,而其中被當做是重中之重的,依舊是保甲制度,大量的低階武将被提升爲團練使,分配至各地,對以保甲法召集起來的民兵進行訓練,此外,朝廷又别開生面的,允許各州自行舉辦武舉,允許未有案子記錄在案的本州習武之人參加,在經過選拔之後,令其在各地的團練中擔當要職,由朝廷發給廪米、俸銀,等同于舉人。
在獨尊儒術八百年之久的現在,這一制度方一推出自然就遭遇到了不小的反對。然而朝廷推行的決心,令得任何反對全都無效。再加上文氣依舊在不斷的流失,也使得“讀書人”的地位和作用逐漸走低,“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全新理念,也在朝廷的刻意推動下,慢慢傳播開來。
武将的地位,開始逐步提升,“首重軍功”的提倡,讓這些以往總是被文官壓着一頭的武将,開始看到了自己的出頭之日。而由武将獨自領軍,也慢慢成爲了常态,以往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況正在逐漸扭轉。
作爲尚書左丞兼門下侍郎的甯江,在這些天裏,他的府邸幾可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不知多少高官顯貴前來拜訪,他的财富,也在他什麽事都沒有做的情況下,以倍數增加,隻是,都被他給“仗義疏财”捐了出去。有人說他是清廉自律,更多的人說他是沽名釣譽,但不管别人怎麽說,都沒有能夠影響到他的舉動。
爲了推行新法,在他的身邊,自也聚集了一些手段狠辣的酷吏,重症當用猛藥,在這種危機逼近的情況下,甯江自然也沒有心情跟那些官員磨蹭。反正在他看來,隻要保甲法能夠推行下去,這一次他就至少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盡可能的扭轉大周王朝重文輕武的風氣,爲接下來的危機做準備。
至于,想要在短短的時間裏,改變整個大周王朝八百多年的積疴,他還沒有盲目自信到這種地步。反過來,隻要能夠擋得住蠻夷的入侵,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改,如果沒能擋住,那一切都是廢話。也正因此,在發現征收商稅遇到的阻力實在太大、短時間裏難以做到後,他直接将它放棄了,隻是在促進商業的同時,征收一些邊邊角角的稅收。
而像攤丁入畝、官商一體納糧這種從長遠看于國于民有利,但是在短時間裏卻必定引起劇烈的内部紛争的東西,他更是連碰都沒打算去碰。他的目的,就是讓大周王朝,能夠以最好的狀态對蠻夷進行備戰。
對于西南七路,他開始逐步将官兵撤出,對一些的确是因爲活不下去的暴民進行招安,即便是那些真正充滿野心的勢力,隻要肯在明面上繼續尊奉天子和朝廷,便給予名義上的爵位和封賞。
這樣的做法,自然是引得朝野上下紛紛對他進行攻擊。但是從甯江的角度來看,這個時候,還去想着平定西南,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妄想。而另一方面,即便朝廷對西南方放着不管,各路義軍在沒有官兵的壓迫下,也同樣會自相殘殺,然後面對着苗兵的攻擊。
當然,對于身爲穿越者的他來說,要是西南方真有豪傑能夠以養蠱的方式,從那一團亂象中殺出,并進而逼退苗兵,兵進京城,那他或許真會考慮把京城送出去,助那人一統華夏,共抗蠻族。隻可惜面對着狼子野心的鹋哥,就算是紅娘子加鬼軍師這樣的搭配,也是難上加難。
那天夜裏,京城再次下起了暴雨,一個不速之客,來到了他的府中……
(感謝書友“某隻中二病”的10000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