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還能夠看到去年京城隕石造成的天坑,雖然被強行征役的民夫清理過,但其周邊那滿目的瘡痍,卻是沒有那麽容易修複。
豪華的馬車,往皇城的正門駛去。
對于這一次,天子宋劭對他的封官,甯江倒是頗有一些詫異。龍圖閣直學士,并不是什麽有實權的官職,它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性的榮耀。龍圖閣、寶文閣裏的學士、直學士,也喚作“閣館”,所謂一入閣館,便是名流,說出去,倒的的确确是一件很有身份的事。但是這個官職本身屬于加封性質的虛銜,在朝廷上是沒有任何權力的。
隻是,雖然沒有任何實際權力,但是首先,龍圖閣位于皇城之内,身爲龍圖閣直學士的他,即便沒有天子征召,也可以進入皇城,這本身就是一種恩賞。其次,即便是虛銜,它也終究是官職,這意味着甯江不再是散官,在天子的征召下,可以光明正大的在朝堂上議事。
最後,正因爲這種閣館,屬于天子恩賜性質的加封,所以它不需要經過中書省,而是由天子直接下旨加官,也就繞過了相權。曆史上,也的确是有皇帝想要重用某個官員,于是通過加封龍圖閣、寶文閣學士,讓其直接進入朝堂議政,同時培養資曆的事。
當然,也存在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天子将一個人貶官之後,加封一個龍圖閣又或寶文閣的學士、直學士,表示我雖然貶了你的官,但對你的恩寵還在,這種則多半屬于安慰性質。
因爲龍圖閣直學士屬于加封,一般來說,是原本就有官位,再“兼”一個龍圖閣直學士,不過甯江并無官職,“護軍”屬于勳位,這龍圖閣直學士,也就成了他的實際官職。
在這種時候,天子突然封他做一個看上去可有可無、沒有任何實權的虛銜,甯江細細推敲一番,很快就開始意識到,在有關任用他的問題上,君權與相權出現了偏差。
進入皇城,天子宋劭直接便在深宮中召見了他。
此刻的宋劭,看上去氣色并不是太好,卧在龍榻上。
如同昨日一般,免禮、賜座過後,宋劭在太監的攙扶下坐起,擺了擺手,讓太監退到門口,然後看着端坐于涼席上的甯江,道:“昨日卿所說之事,朕與右仆射等商議過後,他們皆說,卿所言之事,未免有些杞人憂天。蠻胡各部,一向并非鐵闆一塊,彼此相争,從未停歇,以賀蘭山外蠻荒之地,想要養兵百萬,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甯江道:“那他們是否知道,蠻族各部之間,至少已有二三十年未曾發生大的戰争?天下肥沃的土地,皆爲我華夏所有,賀蘭山外,萬裏銀川,雖然地大,但大多都是不适合居住的冰天雪地。在我華夏有文氣之前,蠻族難以侵入華夏,隻能爲争奪賀蘭山外萬裏銀川那有限的資源,而殺得你死我活,能夠在那種地方,帶領族人生存下來的各部首領,無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這麽多年未發生大戰,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經出現了,憑借強大武力一統蠻胡各部的蠻王。陛下且想,若是華夏文氣依舊,也就罷了,如今文氣流失,面對着我華夏羸弱的軍民和肥沃的土地,那些蠻胡怎有可能會放過?這一次的蠻胡入侵,更多的隻是試探,如今他們的試探已經結束,下一次,必将是蠻胡的大舉入侵。”
宋劭道:“若真如此,我們又當如何?”
甯江道:“變法!”
宋劭道:“如何變?”
甯江道:“首先,必須要一改以往重文輕武之傳統,如今我華夏内憂外患,風搖雨墜,儒道既衰,武力不顯。是以,需對軍中做出變革,重用精通兵法、戰陣之人才。“
宋劭道:“這一類的人才,恐怕并不好找!”
甯江道:“天降一世之才,以供一世之用,以華夏之廣,各方各面的人才,真要找總能找出。隻是以往,此等人才難有出頭之日,縱然存在于軍中,也不受重用罷了。但是現在,乃是非常之時,是以,首先當罷用階級法,用将不問出身,不問資格,對于在對抗蠻族、苗夷、亂民的作戰中擁有出色能力的,一律予以重用。爲将之道,各有所長,原本就沒有什麽準繩,有人擅長以寬治軍,有人擅長以嚴治軍,善領兵者不拘一格,以一條階級法來約束所有軍隊,原本就是不合适的。在國難當頭之時,唯有戰績是唯一準繩,對于與蠻夷作戰時,表現優異的,不吝于封官加爵,以收人心。愈是亂世,人才便愈爲重要。陛下,微臣也知道,朝堂之上,許多人已習慣于粉.飾太平,但是唯有真正認清時局之險惡,才有機會開創全新的太平盛世,看不清暗潮洶湧的人,終将被浪潮所吞沒。”
宋劭沉吟良久,将他最後一段話仔仔細細的斟酌一番。
從宋劭的角度來說,無論如何不會希望傳承近千年的大周王朝,在他的手中崩潰。
然而文帝星出現異象,儒道崩潰,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大周王朝處于八百年不曾有過的水深火熱之中,即便是當年的削藩,也遠遠無法與此刻相比。然而看看朝堂,卻仿佛一切依舊,什麽也不曾發生過,他對此也多少感到一絲困惑。
即便是他,也開始感覺,有什麽地方需要變了,但是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朝堂依舊猶如死水一潭,每個人都生活在強大的慣性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做出改變。
但是昨日發生的事,卻讓他一下子醒悟過來。
天下是他宋家的天下,西南大亂,巴蜀失陷,割讓四州,這些事雖然屈辱,但失去的是“王土”,對于生活在京城裏的高官顯貴們養尊處優的生活,是沒有任何影響的,但是甯江帶來的消息,卻讓他們一下子就怕了,不隻是他們,連他也怕了,整個華夏的滅頂之災,這樣的消息,讓所有人都下意識的不願意去相信。
然而徐修省的那番話,卻讓他不得不去重視華夏滅亡的可能性。這一方面,也的确是有着甯江人微言輕,而身爲平章事軍國重事的徐修省卻是兩朝元老、雖然是同樣的話,兩個人分别說出,分量卻是不同的原因。而另一方面,也是在反省之後,他開始意識到,朝堂上的頑疾所在。
面對着儒道崩潰所帶來的華夏危機,朝廷必須要做出應對,要變革。然而,在朝堂上,任何一場變革,都是腥風血雨的象征。而在這樣的變革中,最不用擔心的人是誰?
恰恰是他這個天子!
八百年的儒家天下,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觀念,深深的種在每一個人心中,朝堂上誰都可以被替代,唯有他這個天子是不可替代的。
但是對于其他人來說,絕大多數人,更加在乎他們辛辛苦苦的熬資曆、鬥政敵所得來的地位和權力,越是這種時候,他們越是擔心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受到影響。
改變這種事,談起來容易,不管怎麽改,反正天子都是天子,他們這些朝臣,卻是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位置,能夠在即将到來的腥風血雨中維持下去。
這種想法,可以說是朝廷上絕大多數人共同的心聲,也正因此,比以往更加強大的慣性,就在這種人人自危的氛圍中,推着整個朝堂繼續向前,哪怕前方是不見底的深淵。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宋劭的第一反應是失望,對整個朝堂的失望,然而失望歸失望,比以往更加強大的責任,卻也在這個時候,深深的壓在了他的肩頭,他不知道要往什麽地方改變,但他知道,不管怎麽樣,大周王朝都需要變了,而這種變革,除了由身爲天子的他自己來帶動,根本就不能指望其他人。
對于宋劭現在的心态,甯江其實是能夠理解的。就像是另一個世界裏明朝的崇祯、清朝的光緒,當意識到整個國家的危機的時候,身爲皇帝,他們也曾試圖做出改變,爲那踏入末期的王朝續命,隻是自身能力的不足以及所面對的強大慣性,最終讓他們落得或是身死,或是國破的下場,但是封建王朝的性質,必然會使得一些清醒的帝王,因爲肩頭上的責任而想要嘗試着做出改變,畢竟理論上,國家是他們個人的國家,不是朝臣的,也不是百姓的。
甯江繼續道:“取消階級法,重用武将,整頓軍隊,嚴加查處刻剝、私役兵士之慣例,使将士一心。在此基礎上,實行保甲之法,各郡、各縣皆編制民兵,以十戶爲一甲、以十甲爲一保,從軍中選出有能爲之低階武将前往訓練,動員起華夏所有壯丁以備戰。練兵權,用兵權合而爲一,形成隊、部、将、軍之作戰單位。重工,将各地有一技之長的工匠、鐵匠召集起來,研制兵器,以往身在賤籍的工匠,給予脫離賤籍,對于能夠設計出大幅提升兵士實力之兵器的工匠,不惜授予官職、榮耀,等同于學士、直學士,至于翰林院中的諸位學士、國子學府的太學生們,可令他們下鄉深造。重商,一方面,減租減稅,令普通老百姓不至于成爲流民、暴民,另一方面,給予商人适當的地位,促其流通,然後開征商業稅。四方戰事疊起,需要用錢的地方極多,與其取之于民,不如取之于商。”
他就這般,不斷的說了許多。
在他說完之後,宋劭沉吟良久,道:“卿說的這些,要在朝堂上推行下去,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甯江拱手道:“臣固然也知道,這些說起來容易,推行起來阻力極大,但是陛下,這些若是能夠推行下去,我大周朝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做,那就真的是坐以待斃。”
他心知,宋劭并非一個精明幹練的帝王,唯有以滅國亡族之危機,才能真正的将他激勵起來,這也是甯江昨日直接将蠻族藏兵百萬的事說出的主要原因,身爲天子,面對着即将亡國滅族之深淵,若是都不能讓宋劭振奮起來,精勵變革,那對這大周王朝,他也沒有必要再給予更多的希望。
宋劭捂着額頭,沉默許久後,道:“你先退下吧,容朕想想,容朕再想一想。”
甯江起身道:“微臣告退!”
甯江離開,在一名太監的帶領下,往宮外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輕脆脆的聲音,在另一邊的角落裏響起:“直學士!”
甯江看去,見立在那裏的,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紅蝶公主。
此時,一個上午都已過去,太陽高高的挂在空中。紅蝶公主站在陰影下,有那麽一瞬間,甯江差點誤以爲她是鸾梅。
鸾梅和紅蝶原本就是姑姑與侄女的關系,現在看去,兩人其實長得頗爲相像。當然歲數對不上,原本的鸾梅,二九年華,在這個世界算是大齡青年了,現在浴火重生,卻又變成了比紅蝶看上去還要小些的羅麗。
話又說回來,他也有好久沒有看到鸾梅了。唯一能夠知道的,就是一個名爲墨門的組織,正在其他人關注不到的地方快速建設。隻是在這種時候,沒有多少人會去在意一個像墨門這樣的“古老的組織”,更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樣一個“古老的組織”,所暗藏的是一個全新的思想理念。
顯然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的紅蝶公主,臉紅紅的,往他這邊走來。正要與甯江說話,就在這時,遠處跑來兩個女孩:“紅蝶!”“紅蝶,原來你在這裏。”
甯江看去,見跑來的是寶桐縣主和鹭小姐兒兩人。
寶桐縣主是河項郡王的小女兒,同樣也是皇族的一份子,鹭小姐兒卻是鸾梅六姐的女兒,與紅蝶是表姐妹的關系。
兩個女孩抓着紅梅,嘴兒極快:“紅蝶啊,原來你在這裏啊,讓我們兩個好找,你到這裏也不說一聲……”一邊說話一邊往甯江直瞄。鹭小姐兒則是害羞的躲在紅蝶身後,瞅着甯江。
紅蝶小粉拳緊握,尖叫道:“爲什麽你們會在這裏?我們不是已經絕交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