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撲撲撲的奔走聲,幽暗的林中,幾隻烏鴉驚起,在夜空振翅而飛。
山腳下,坐落着一座死人客棧,客棧外,白色的燈籠高高的挂起,槍旗飄揚,旗上寫着一個“赫”字。
死屍客棧裏,布置着一座靈堂,一個披麻戴孝的青年,跪在靈堂前,在他身後,跪着六名執着各不相同的武器的漢子。
死屍客棧,雖然是供來往的棺材停留、轉運,但從來不許客人在客棧裏布置靈堂。大周王朝,官員有異地爲官的規矩,遊俠有四處遊蕩的傳統,至于各種背井離鄉的江湖人物,被發配邊疆又或它州的囚犯、黥軍等等,不知多少,病死又或各種原因死于它鄉,乃是常事。
扶棺還鄉的過程中,普通的客棧,爲了避晦氣,多半不肯讓棺材駐入,這個時候,死屍客棧和各處的義莊,就爲那些扶棺還鄉的旅人,提供了一個落腳之處。然而,棺材可以落腳,但是禁止在死屍客棧裏布置靈堂,這是爲了防止死魂在客棧裏留連不走。
然而此刻,這座死屍客棧裏,置着靈堂,這就表示,祭奠的并不是死屍客棧的客人……或者說是客屍,而是死屍客棧自家的死者。
外頭,烏鴉驚起的聲音傳來。其中一名男子低聲道:“來了!”
其他幾人,紛紛立起,拔出各自的兵刃,義憤填膺,警戒着周圍。
那披麻戴孝的青年也站了起來,抓起靈堂上的兩隻短槍,看着案上牌位,慘笑道:“爹!孩兒不孝,沒有能夠替您和衆位叔伯報仇,也沒能夠保住赫沖門。”轉過身來,朝向那五名大漢,道:“連峰無能,連累大家了。”
“少門主!”“是我們無能,未能協助少門主振興赫沖門!”“少門主放心,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今天就讓我們陪少門主走完這最後一程!”……
這青年,姓赫名連峰,乃是赫沖門的少門主。
赫沖門,本是京城裏下九流的門派,做的是扶棺運屍的生意,開的是義莊和死屍客棧。這一類生意,雖然偏門,但因爲沒有什麽競争,其實也頗爲賺錢,在京城裏,主要就是赫沖門與僵屍門這兩家,都是以京城爲中心,向外輻射,開設義莊和死人客棧,不過因爲一個向西,一個往南,雖然存在着一定的競争關系,但也沒有太多的沖突。
然而,從兩年前開始,僵屍門背靠全清派,意圖吞并赫沖門。赫沖門,名爲幫派,實際上算是家族生意,赫家世代經營,如何肯把先人留下來的産業拱手讓人?于是,江湖火拼自然是無法避免。誰知,在雙方火拼的重要關頭,赫沖門的門主赫曾竟被人構陷入獄,赫沖門在京城不斷敗退,被迫退出京城。
雖然讓出了在京城的地盤,但是僵屍門并沒有就此罷休,竟與同樣投靠了全清派的染水小鹽幫聯手,将赫沖門在各地的死人客棧一座座的吞并、拔起,赫連峰雖然帶着衆人不斷抵抗,卻根本不是對手。而他的父親赫曾雖然因“查清案情”放了出來,但在獄中飽受折磨,又眼睜睜的看着家業不斷的被蠶食,憤恨中吐血而亡。
這裏,已經是屬于赫沖門的最後分壇,而僵屍門斬草除根,絲毫沒有放過他們的打算。整個赫沖門,目前隻剩了他們這最後幾人,他們自知已無幸理,隻能抱着必死的決心,能殺多少是多少,正如其中一人所說,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
勁風,從四面八方傳來,顯然,整個死屍客棧都已經被敵人圍上。嗤的一聲,外頭那高挂的燈籠,陡然飛走,在黑夜中燃起,抹過一道火光。緊接着,就響起撕裂夜空的慘叫,兵刃的交擊聲,瓦片的碎裂聲,鋒刃切割着血肉的聲音以及發力前吐氣開聲的暴喝聲,混雜在一起,殺戮在一瞬間開始……死屍客棧裏的幾人卻是面面相觑。
他們還沒有動手……外頭卻已經殺了起來。
這一場殺戮,來得突然……不隻是對他們來說,對外頭的那些僵屍門兇徒來說,顯然也是一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赫沖門剩下來的這最後幾人,無一不是江湖經驗豐富,很快就判斷出,有人埋伏在前來奪取他們性命的那些僵屍門兇徒的後方,在那些兇徒即将殺入客棧的那一刻,驟然殺了僵屍門一個措手不及。
是誰?他們彼此對望……到底是什麽人在幫他們?
***
京城裏,染水邊,一處不算豪華的宅院裏,新晉的會元……那個在深夜中還未睡去的少年,将一張蜀箋放在桌上,拿起他自己所制的一隻鵝毛筆,沾了沾名爲秦無顔的、侍女打扮的女子爲他所磨的墨水,在蜀箋上寫下“赫沖門”三個字,然後畫了個圈,往另一邊連去。
那女子看着桌上的蜀箋,見最中央處,畫着一個大圈,圈中寫的是“全清派”三個字,在它的周圍,又連着幾個小圈,寫着貞吉觀、僵屍門、染水小鹽幫、五虎門等等。在它門的外圍,卻又寫着其它的小門派,新加入的“赫沖門”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寫得比其它字都要大些。
秦無顔道:“老爺,爲什麽赫沖門這麽重要?”在她看來,赫沖門幾乎滅門,已經沒有什麽可供利用的道具。
少年道:“從實力上來說,赫沖門已經沒有剩下什麽高手,但是跟其它幫派比起來,赫沖門的據點散得最開,布得最廣,僵屍門可以拔掉赫沖門在各處的分壇,但不可能将各地的死屍客棧、義莊在幾年裏全都拔掉。赫沖門是家族産業,隻要給他們喘口氣的時間,實力也要比其它幫會恢複得快。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一點,最重要的是……道義!”
秦無顔道:“道義?”
少年說道:“赫沖門在京城裏,原本也是百足之蟲,這一次之所以會被趕出京城,固然是因爲僵屍門背靠全清派,又有染水小鹽幫與它聯手,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卻是因爲赫沖門的門主突然被官府收押,赫沖門陣腳大亂。一個幫會協助另一個幫會,這個靠的是江湖情義,是很正常的事。但官府一旦參與其中,這個卻是破壞了‘江湖規矩’。”
繼續道:“同樣的,不管之前官府是否真有人暗中偏幫僵屍門,一旦赫沖門緩過氣來,對付僵屍門,三法司衙門都必須真正的作壁上觀。赫沖門門主的突然下獄已經讓人懷疑僵屍門借助官府勢力,而最先出手的原本就是僵屍門,赫沖門被僵屍門殺得死的死、傷的傷,赫沖門的複仇,具有天經地義的正當性,如果在僵屍門動手時,三法司衙門不管不阻止,在赫沖門報複時,反而幹涉、阻止,那江湖上,對三法司衙門會怎麽想?”
秦無顔立時明白了過來。三法司衙門之所以被視作江湖的一部分,就是因爲他們按着江湖規矩辦事。如果大家開始認爲他們不再遵守江湖規矩,那他們也不過就是普通的衙役。既然一開始沒有阻止僵屍門的争搶地盤,以及僵屍門對赫沖門的趕盡殺絕,那赫沖門的反擊,三法司衙門也必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成普通的江湖紛争來處理。
江湖上沒有律法,但是有“規矩”,白道高手組成的三法司衙門,不但是江湖的一部分,同時也是江湖規矩的維護者,因爲他們很清楚,雖說“俠以武犯禁”,但按着江湖規矩來的江湖,終究還是可控的,真正可怕的是既沒有律法、也沒有規矩的江湖。
而對于甯江來說,隻要借了赫沖門的殼,就能夠肆無忌憚的斬掉全清派的一條臂膀……僵屍門!
***
嘭的一聲,一具屍體撞破窗戶,飛了進來,砸在桌子上。
赫連峰等人心驚看去,隻見這人,面窄額高,身材偏瘦,分明就是僵屍門中的“屍拳”厲成,不由得又驚又喜。從僵屍門攻打赫沖門起,他們已有好幾個兄弟死在這“屍拳”手中,想不到,就在他們身處絕境,自認必死的最後關頭,“屍拳”居然在這裏被人擊殺。
他們看去,“屍拳”的咽喉處,有一道血痕,顯然是被人用刀切斷喉嚨,這一刀又快又狠,“屍拳”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
外頭慢慢的安靜下來,赫連峰與他身邊的五人彼此對望。一同看着門口,雖然,想要圍殺他們的人被人殺了,但外頭的這些人,卻又是敵是友?
就這般等了一陣,外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赫沖門少門主可在?五雷觀雷鶴,前來求見。”
五雷觀雷鶴道長?幾人對望一眼,盡皆錯愕……五雷觀的雷鶴道長不是死了麽?
赫連峰讓衆人收起兵器,朝門口拱手道:“小侄赫連峰在此,道長請進!”
門推了開來,一個中年男子踏步而入,身形高挑,但并未穿上道袍,一眼看去,不過就是尋常農夫的模樣,臉上更是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赫連峰又驚又疑:“道長,人人都說你已落水而死,爲何卻在這裏,變成這個樣子?”
雷鶴道人慘笑道:“死的不是我,是我的一個無人知曉的胞弟。去年年前,全清派逼迫我,要我帶着整個五雷觀一同歸附全清派,貧道自然死也不肯,卻不想,那夜吾女雀兒竟被人奸殺。我想要找出兇手,但是全無線索。而我更發現,我的身邊高手潛藏,随時想要謀我性命。我那胞弟自知武功不如我,把我騙出城外,留信讓我脫身,自己卻扮成我的樣子,假作失心瘋,落水而死。我隐姓埋名,甚至不惜将自己破相,藏在暗處,終于探出,奸殺吾女的,竟然是貞吉觀觀主貞恒道人。我日日藏在貞吉觀邊,想要找機會報仇,結果反被發現,差點被圍攻至死,幸好有一俠客想救,那俠客告訴我,吾女雖然是貞恒那厮所害,但背後的主使卻是全清派的王害風,隻殺貞恒一個,難道就真的甘心?”
雖然早已知道,雷鶴道人的女兒被人奸殺之事,但是兇手竟然會是平日裏道貌岸然的“問天劍”貞恒道長,實在是大出他們意料。赫連峰低聲道:“聽說,貞恒道長的兒子,前些日子也被人所殺,分屍五處?”
雷鶴道人搖頭道:“并非貧道所爲!那個時候,我因爲受了重傷,被人所救,送到了秦川一帶療傷,根本不在京城,雖然如此……卻實在是大快人心。”擡起頭來,不由得流出淚來。
緊接着卻是一抹眼淚,看着幾人:“你赫沖門與我五雷觀一般,雖然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是僵屍門與染水小鹽幫,但在它們背後,無疑是全清派。全清派爲了擴張他們的勢力,無所不用其極,手段卑鄙,全無江湖道義。救下我的那位俠客,正在聯絡受全清派迫害的各個幫派,商約共抗全清派。那俠客因爲知道幾位身陷絕境,讓我和外頭的一群朋友趕來相助,并且問一問各位,可願加入我們正氣盟?諸位放心,這正氣盟,純粹是爲了對付全清派而設,全清派一滅,立時解散。我們不爲名,不爲利,更不是爲了吞并誰……就是爲了伸張這一口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