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江與甘玉書一邊坐在一出樓閣的涼台上,飲酒聊天,一般看着遠處高台的戲曲。
他們的下方,是幾座假山,一條小河,兩座石亭。再過去,則是魯仲郡王與郡王妃今晚所請的賓客,人數不少。紫帶、鳳冠、金玉帶……可以說非顯即貴。
甘玉書并不在今晚的“賓客”之中,郡王妃原本就是他的姑母,對于魯仲郡王府來說,他算是自家人,自然也不需要什麽請柬,直接便将甯江帶了進來。
甯江往遠處的人群看去,绮夢所在之處,已被幔帳所擋,這裏自然是看不到她。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甘玉書端着酒杯,道,“就因爲甯江兄弟你的這一句,我可沒有少被家父說教,到現在,我的書房裏還貼着你的這句‘名言’。”
甯江笑道:“抱歉抱歉!”
甘玉書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很抱歉的樣子!”
甯江飲着酒,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其實就是正确的廢話!說教若是有用,那也就無需說教了;說教若是無用,那說來又有何用?”
緊接着笑道:“其實我對甘兄才是真的久仰,有本事、又有膽量在風月之地将文氣玩出花來的,數百年來,恐怕也隻有甘兄你一個。”
甘玉書哂道:“那算什麽?有閨房之樂,更甚于此。”
甯江失笑道:“甘兄到底把文氣當成什麽了?”
甘玉書擡頭看向夜空中的明月:“對呀……文氣到底是什麽?大家都說它是聖人之氣、浩然正氣。然而從小到大,我見到不知多少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口口聲聲都是天地大義、聖人教誨,然而背後做出來的事,卻比盜、娼都還不如。或者說,雞鳴狗盜之徒,都還知道‘盜亦有道’,朱唇一點萬客嘗的青樓女子,大多也都是身在賤籍迫于無奈。然而那些出口子曰,閉口聖賢的大儒、名士、清流、儒将,爲了一個權字,爲了一個錢字,暗地裏所做之事,還不如這些盜與娼。盜者一日最多害一人、害一家,娼者作踐自身,博人歡笑,哪及他們揮手之間奪良田千頃,一紙令下殺饑民上萬?”
甯江擡頭看他:“甘兄似乎很有感觸?”
甘玉書歎道:“去歲時,曾随軍到龍炎湖一趟……”
甯江開始明白過來,知道爲什麽甘玉書會與其他人不同。
不做安安餓殍,效尤奮臂螳螂……說到底,去年的龍炎湖之亂,全都是那些被奪了土地活不下去的流民。要麽作安安餓殍,要麽像擋在名爲“朝廷”的車輪前的螳螂一般,被碾壓得粉身碎骨,然後成爲許多人的功績,成就許多人的勳爵。
甘玉書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于,朝堂上的每一個文官儒将,都知道聖賢書隻是他們踏上“權”與“錢”的墊腳石,而甘玉書竟然真的拿着聖賢書,去看那些活不下去的“奮臂螳螂”,然後生出疑問,或者說……他才是真正的讀聖賢書讀傻掉了。
在他沉思之間,甘玉書失笑道:“我不該與你說這個的,來,我們喝酒!”
甯江卻是笑道:“其實甘兄問得好,文氣……到底是什麽?”
甘玉書蓦地擡頭,看向甯江:“難道甯兄弟知道?”
甯江笑了一笑,也不說話,往遠處舞台看去。舞台上,花燈緩緩飄起,流光在台上,如同銀色的月光一般鋪開,單是這個開頭,就已經有先聲奪人之效。七名佩劍女子,猶如夜空中逐一浮現的星光,拔劍起舞。
銀光以設計到最爲完美的方式彙集,凝在一個少女的身上,七名舞着劍器的女子,猶如伴月的七星,圍着那美麗的女子旋轉。這短短的一個開場,就已經讓場下的所有觀衆屏住了呼吸。那如同皎月般的少女,身穿霓裳,猶如玉樹瓊花,被烘托到極緻的美麗,蓦地拔出寶劍,風馳電摯,驚鴻豔影,每一個動作都猶如夢境一般,般般入畫。
那少女,竟然就是前日向甯江求詩而不得的春箋麗,劍光在她的身邊,反射着周圍的燈光,如同圓月一般綻出光華,仿佛天上有一尊月,地上有一尊月,而她就是月中的嫦娥。雖然知道這是利用了花燈的折射造成的效果,然而縱連甯江,也不得不驚歎于如此巧妙的設計,以及春箋麗那美輪美奂的劍舞。
他笑道:“看來眉妩台能夠名動京華,也是……甘兄,你怎麽了?”
隻見甘玉書拿着酒杯,看着遠處台上的春箋麗,以及她身邊的七名伴舞,一陣錯愕……
嶽銘媚等女弟子将段十三娘扶回院中。小夢看去,隻見衆人一邊安慰着段十三娘,一邊卻也是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或者說,完全無法相信的樣子。
“爲什麽會發生這種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難道……”……
“銘媚姐姐,到底出了什麽事?”小夢不解的看着嶽銘媚。
“七星霓裳劍舞,”嶽銘媚臉色蒼白,“春箋麗和眉妩台現在在台上表演的……是我們流霞劍閣的七星霓裳劍舞。”
小夢一驚:“你是說……”
“但這是不可能的,”嶽銘媚喃喃的道,“‘七星霓裳劍舞’從開始設計到最後成型,都非常的保密,除了師父和參加劍舞的七位師姐妹,以及幫着師父一同設計的甘玉書甘公子,其他人都不知曉,就連我們,也是在昨晚最後一次彩排時,才看過全貌。”
眉妩台一方,能夠完整的舞出七星霓裳劍舞,那就絕不可能是昨晚才洩露出去的,否則根本連練習的時間都沒有。換句話說,從開始的構思、設計,到中間的不斷修改,始終有人在向眉妩台透露。
緩過氣來的段十三娘,在衆人的攙扶中坐起,茫然的看着周圍的女弟子們,忽的瞳孔一縮:“雪槐呢?雪槐在哪裏?”
嶽銘媚等人錯愕的看向周圍,這才發現剛才還跟她們在一起的大師姐趙雪槐,這一刻竟然失去了蹤影,吃驚的衆女散開來尋找,卻是怎麽也無法找到。段十三娘再噴一口血,一陣頹然,有可能出賣她,把“七星霓裳劍舞”暗中透露給眉妩台的,隻可能是她身邊的這七名女弟子之一,雖然她怎麽也難以相信,跟了自己這麽久的這七人中,竟然有人會出賣自己,然而事實便是如此,她相不相信都已不成。
小夢吃驚的道:“眉妩台偷走了十三娘的劍舞?那,如果我們這邊也上同樣的劍舞……會怎麽樣?”就算沒有什麽經驗,她也知道是不好的。
嶽銘媚低聲道:“就算不考慮其它問題,眉妩台在我們之前,大家看了新鮮驚豔,我們再演時,就成了模仿者。更何況,如果她們從一開始就盜走了我們的創意,那還能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修改,說不定比我們的還要更好。”
小夢急道:“那就跟大家說清楚,讓大家知道眉妩台偷了十三娘的劍舞……”
其他女子亦是義憤填膺,有的說要去報官,有的說要請外頭的衆人主持公道。
段十三娘卻是長長的歎一口氣:“沒用的……眉妩台既然敢這樣做,那必定就不怕我們告官。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到底是她們偷了我們的,還是我們偷了她們的。雪槐已經被她們藏了起來,真要鬧起來,說不定她反幫着眉妩台誣我們一口,說是我們盜用了眉妩台的劍舞。”
說話間,外頭有兩人大跨步的踏了進來,小夢道:“哥哥……”
走進來的兩人,正是甘玉書與甯江。甘玉書道:“十三娘,爲何‘七星霓裳劍舞’會被春箋麗和眉妩台用了去?”
段十三娘失魂落魄:“雪槐……怕是雪槐被眉妩台那邊收買了!”
女弟子們彼此對望,方寸全亂,段十三娘自己亦是一籌莫展。甘玉書踱了兩步,也隻能歎一口氣,一時間找不出有效辦法。事情鬧大,眉妩台一方早有準備,流霞劍閣倉促應對。忍氣吞聲,接下去的劍舞,到底是演還是不演?
演的話,眉妩台在前,她們在後,一旦弄成她們抄襲眉妩台,馬上就是身敗名裂。不演的話,等于是自動認輸,既得罪了将她們邀請來的魯仲老郡王和老郡王妃,也成爲了京城裏的笑柄,段十三娘與流霞劍閣的聲望,将會就此一落千丈。
熱鍋上的螞蟻般的等待間,外頭眉妩台的劍舞已經結束,園林中傳來轟然的掌聲。接下來,本該是流霞劍閣上台布置道具,衆人看着段十三娘,段十三娘手捂胸口,心口絞痛,竟是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這些日子辛辛苦苦做出的準備,和付出的心血,就這樣放棄,實在是不甘心,尤其是想到剛才春箋麗過來的示威,根本就是有意看她們笑話,想到接下來春箋麗和眉妩台的猖狂,怎麽也無法接受這樣子的結果。然而不放棄,她們又還能做什麽?
那些不知所措的女弟子,暗中啜泣,整個院子裏氣氛壓抑到頂點。
一名管家前來催促她們,讓她們趕緊布置、上台。
甘玉書歎道:“應該還有其他準備好,但是沒有機會上台的戲班,我去跟姑丈說說,看看能不能臨時插進去一個。”轉身踏步而出,過了一會兒,外頭音樂響起,甘玉書匆匆走了進來:“成了……隻是這最多隻能拖延兩刻鍾的時間。”
像這樣的夜宴,自然會多叫一兩個梨園、戲班在台下準備,按着正常的進度,這些作爲備用的梨園、戲班原本是沒有機會上台的,但是現在甘玉書卻不得不利用自己在郡王府的關系,讓其中一個先去湊數。
雖然如此,外頭卻已傳來一陣騷動,原本大家都在等着看段十三娘與春箋麗的劍舞之争,結果在兩場劍舞之間,突然又插進了一場,一些心細的人,自然是會想着,難道流霞劍閣出了什麽問題?
高台遠處的幔帳之間,魯仲老王妃疑惑的拿起手中的單子,左看右看,又招了一名侍女過來,讓她到另一邊詢問。沒過幾下,那侍女會到她的身邊,在她耳邊低語。老王妃搖頭道:“又是玉書那孩子,他在搞什麽名堂?”既然是自己的侄兒在背後安排,她也就沒有過問。
鸾梅長公主坐在老王妃身邊,好奇的看着老王妃手中的名單。老王妃笑道:“大約是舞台的布置出了點小簍子,我侄兒已經處理去了。”
另一頭的院中,春箋麗在身邊舞姬的幫助下,脫掉了霓裳,換上了她那身豔紅如火的衣裳,随手拿起寶劍插在腰間,在衆舞姬的簇擁下踏出院門,看着遠處台上臨時安插的戲曲,俏麗的嘴角,溢着嘲弄……看你們現在能夠做什麽。
流霞劍閣若是知難而退,将就此被眉妩台壓住,再也無法翻身。若是她們非要将事情鬧大,那更是遂了她的意,很快,流霞劍閣盜用、抄襲眉妩台創意的“人證”、“物證”就會被一個個的翻出,段十三娘将就此身敗名裂。
不管對方如何選擇,她們這一邊都赢定了!!!
此時的流霞劍閣女弟子們,焦灼,不安,随着時間一點一點的度過而不知所措。
段十三娘心知自己,青春年華已經過去,劍舞被春箋麗壓制,那是輸人,将事情鬧得大了,更是輸陣,一口氣堵在心裏,竟是怎麽也喘不過氣來。
嶽銘媚等女弟子慌忙幫她撫背,一邊安慰一邊無聲落淚。
小夢看着難過,扭頭道:“哥哥,有沒有辦法幫幫她們?”對哥哥極是崇拜的小夢,已經有點把哥哥當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