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江沉吟良久,道:“前輩剛才提到過‘善女神’……”
秦抱樸道:“關于此事,後來我曾聽說,拜火教中,持的是善與惡的二元論,倒與我道門的太極論有一些相似之處。他們的教義極其嚴密,聽說在‘女尊’之下,又有兩位‘女神’,一個是善女神,一個是惡女神。然而,我那日所見的浴火重生的女子,是否真的就是拜火教中的善女神,其實我也弄不清楚,對于拜火教,不管我用盡多少手段,最終仍是所知極少。”
石墓深處,一片沉默……
***
雖然知道了秦抱樸的過往,但甯江顯然也無法爲他做些什麽。而事情過了這麽多年,縱連秦抱樸自己,也早已放棄,又或者說,縱然找回了他的女兒,他又能夠做些什麽?殺了女兒爲家人報仇?
天隕流光,甯江便先交給秦無顔暫時收起。
那日傍晚,在得知明日一早便要離開後,“空流鬼”秦澤來到甯江身前拜倒,甯江将他扶起,問他有何要事。
秦澤道:“義父年歲已大,我等若是全都離去,深恐義父萬一有個散失,無人照看,希望老爺能夠允許小人暫時留下照顧義父,日後再前往京城,爲老爺效力。”
甯江笑道:“這是你的忠義,我又怎會拒絕?”
于是便将秦澤留下,第二日,便與妹妹,帶着白面鬼、坩坑鬼、無豔鬼、玲珑鬼離開。
在他們下山時,秦抱樸坐在輪椅上,于山腰處,看着下山的甯江的背影,長歎一聲。
秦澤在他身後推着輪椅,道:“義父,您在想什麽?”
秦抱樸道:“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此子既出,将奈蒼生何?”
……
***
“大雪”這一天的石州橋,其實并未下雪。
雖然沒有下雪,天氣卻非常的寒冷,天寒地凍,石州橋上,并沒有多少行人,一輛牛車緩緩的從橋上經過,橋下的無定河,流水汩汩,在這蕭條的季節裏,漫不經心的往下遊奔去。
遠處的一個鎮子裏,有一老舊的院子,此時此刻,甯江正躺在床上。秦無顔坐在床邊,将一張臉皮覆在他的臉上,用那靈巧的手指,在他的臉上不斷揉捏、拍打。
這是毒公子的“臉皮”。
在羅結陵的時候,甯江就已經讓秦無顔将毒公子的臉皮剝下,制成了人皮面具。
當然,這種人皮面具還是有許多限制的,如果是用在秦無顔自己臉上,因爲她從小所練習的,名爲“生水”的秘術,可以長久使用,用在其他人臉上,每張人皮面具就隻能使用一次,而且通常在兩三天後,人皮面具就會開始變色、如果是夏天還會開始腐爛。
當然,秦無顔也精通一些不使用人皮面具也能改變一個人的模樣的易容之法,但這種易容之法,很難變成另一個“原本就存在的人”。
就比如,如果不使用毒公子的臉皮,秦無顔雖然也能夠通過易容之術,讓甯江看上去與毒公子有七八分像,但要做到讓人完全認不出來,卻是極其困難的事。
雖然“毒公子”的這張人皮面具,用在自己臉上,隻能使用這一次,但甯江原本也就不打算一直去用它。
另一端,小夢坐在桌邊,眼看着天色漸黑,秦小丫兒端了一籠包子上來。小夢拿起一個包子,撕開口兒,左看右看。
小丫兒小聲道:“姑娘……牛肉餡的!”
甯小夢:“…………哦!”
甯江起身,來到鏡前,左看右看,此刻單從模樣看去,他已經跟毒公子完全一樣。然後,秦無顔又幫他換了衣裳。
小夢不放心的道:“哥,我跟你一起去?”
甯江道:“不用!”
小夢急道:“萬一……”
看着小夢與其他人那擔心的目光,甯江笑道:“你們放心,我有自保之法。”
緊接着,把秦陌與秦坎叫了進來,吩咐過後,秦陌與秦坎離去。緊接着,甯江看看天色,見天已經黑了,于是便從後院出去,離開鎮子,來到了石州橋上。冷風從橋上吹過,刮得他的臉龐隐隐作痛,天上的月色,孤孤零零,遠處的山巒在夜色間,勾勒着模糊的影。
他就這般,在這裏等了許久,一直到了半夜,在他以爲自己弄錯了信息,即将放棄的時候,一個人影,從橋的另一邊,鬼鬼祟祟的溜了過來,從口袋裏取出一顆血色的菱形水晶,又說了一句讓人完全聽不懂的話語。
甯江立時知道,他所預想的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這個人并沒有看他的臉,換句話說,對于現在站在甯江面前的這個“聯絡人”來說,與他接頭的人是誰,并不重要,他甚至有可能一無所知,他隻認信物與接頭暗号。
然而甯江雖然有“信物”,也就是他取自毒公子的那個菱形水晶,但他并不知道接頭暗号。
雖然如此,甯江卻沒有任何的猶豫,手一翻,将菱形水晶舉起,舉到了這人與自己的眼睛之間。那人一擡頭,便看到了甯江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有光芒閃過,緊接着便張了張口。
那人看到了信物,同時也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張開口,仿佛說出了什麽話。他沒能聽清這青年的話語,但是那攝人的目光,卻又讓他有一種模糊的意識,認爲這青年已經說出了接頭暗号。
于是,那人回過頭,擡了擡手,忽的面容一變,猛地扭頭,看向甯江,蓦地拔刀,沖向甯江。
嘭的一聲,一團金光爆出,射在這人身上,這人向後一抛,倒在地上。
甯江将手中用空了的暴雨梨花針随手一扔,竹筒掉入湖中,濺起水花。他負着雙手,歎一口氣……他的攝魂術法,對于普通人或許有用,對于這種武者,果然還是作用不大。
他擡起頭來,往這人剛才揮手的方向看去,在那裏,黑暗中方自有人影鑽出,看到橋上有變,立時反身就跑,沒入黑暗中。
甯江負手往橋的另一頭走去,沒過多久,遠處的黑暗中傳來“撲”的一聲輕響。過了一會兒,秦坎從土中鑽出,手中捧着一物:“老爺,這是從那人身上偷出來的東西。”剛才他藏在那逃走者腳下土中,暗中施了個手法,将那人絆倒,趁機從那人身上偷出這件事物。
甯江将它接過,見是一疊紙卷,他将紙卷攤開,一張張看去,蓦地動容。緊接着看向秦坎:“你去接應秦陌,一同跟着那人,千萬小心,注意安全。”
秦坎道:“是!”在夜下飛奔而去……
***
三天後——
“僵屍門,吳成?”
一輛豪華馬車,在官道上,往昊京駛去。
馬車裏,秦陌向甯江禀報道:“正是!我按着老爺您的吩咐,一路追蹤那人,那人翻過了兩座山,在一處破廟裏,與另一人接頭。大約是到那個時候,那人才發現他身上失了東西,廟裏發生了争執,廟中之人将那人殺死。等到天亮以後,那廟中之人方才離開,一路上疑神疑鬼,小心謹慎,若非小人有白日匿蹤之術,早已被那人發現。然後,那人便進入縣城,小人繼續在暗中打探,得知那廟中之人,乃是僵屍門在那縣城中開設的分堂的堂主,名叫吳成。”
甯江沉吟道:“僵屍門……”聽起來,是一個下九流的門派。
秦陌道:“這僵屍門并不如何出名,屬于左道旁門,但因爲它所經營的主業,在各州各郡,都建有分堂,而總舵則設在昊京外城。”
甯江道:“它的主業是什麽?”
秦陌道:“扶棺、趕屍!僵屍門精通趕屍術,但凡有死在外地的遊子、讀書人、江湖客,官府在查實身份,調查完死因之後,往往便是通過僵屍門的人,将屍體運回故鄉。昊京周圍各州的死屍客棧、義莊,大多也都是他們的地盤。”
甯江歎道:“的确是一個網撒得開,但卻根本不爲人所注意的行當。”他從袖中取出那疊紙卷:“你們可知道,這是什麽?”
秦陌、秦坎、秦無顔在他的身邊,一同看着他。
甯江将紙卷一張張的攤開:“這些紙上所記,乃是中原各府的兵力駐紮,以及各地帥臣的名字、性格、以及他們家人名單和所住之處。”
秦陌、秦坎、秦無顔盡皆動容。這種東西,竟差點落在西嶺鹋哥手下的毒公子手中?
秦陌色變道:“難道僵屍門,竟然是苗人暗藏在中原的奸細?”
甯江道:“有可能,但我覺得應該不是如此簡單。首先,像這些資料,絕不是區區一個僵屍門弄得到手的,我甚至可以肯定,朝廷高官中,必有人在收集這些資料,才能做得這般詳盡。其次,那人恐怕不是西嶺鹋哥的人,否則,他們應該另有途徑将這些資料傳到西嶺,而不是毒公子前來中原。我猜,這背後有其它勢力,在暗中收集這些情報,并将之交給有野心的西嶺,可能還包括了北方的蠻族。”
他盯着這些情報:“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十有八九是拜火教!”
秦陌道:“可要小的,從那吳成開始調查?”
甯江搖頭道:“沒用的!吳成最多隻是被利用的底層人物,就算抓到他,他必定也是什麽都不知情,反而會讓我們打草驚蛇。吳成這個線索,我們不可再去碰他,等進京之後,再從另一個方向調查僵屍門,以及僵屍門背後所暗藏的勢力。”
他往窗外看去,此刻,窗外正飄着大片大片的雪花。
在他的上一世裏,與拜火教幾乎沒有任何的接觸,他對拜火教不感興趣,拜火教也從來沒有來找過他的麻煩。
但是現在,随着嶽湖裏跑出來的那隻怪物,随着天隕流光的出現,随着拜火教隐藏勢力的意外現行,看來,他與拜火教之間的交道……将比預料中來得更早。
罷了,兵來将擋,火來……也就隻能水淹了!
馬車繼續前行,一座座山嶺,随着滾滾的車輪,在車窗外慢慢的後退。
昊京,那千年的古都,正離他們越來越近,那波瀾壯闊的曆史潮流,也在往他們……瘋狂的湧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