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夢身穿金百蝶穿花大紅褙襖,下着石榴紅撒花绉裙,腰間系着五彩宮縧,宮縧上斜插寶劍,頭上梳着百花髻。
她使勁拉着床上哥哥的手臂,想要把哥哥拉起。
“再睡會,再睡會。”甯江趴在床上,翻着身子。
“馬上就要放榜了。”小夢急道。
“沒事,”甯江繼續睡,“準備好賞銀,等報喜人來就可以了。”
“哥……”小夢氣得跺腳,卻又拿哥哥無法,隻好先放着哥哥不管,到外頭等着。
太陽慢慢的升起,遠處的山嶺霧氣還未消散,湖光在陽光下晃動,停靠在另一頭的湖岸邊的花船,在昨晚的喧嚣過後,此時已是一片安靜。
小夢一邊等待着報喜人,一邊無聊得在門口走來走去。
鄭府的一角,寄居在鄭府的路知遠心神不甯的等待着,路惜芙一邊與他說話,一邊陪着他。
就這般,過了許久,外頭突然響起爆竹聲,緊接着就有管事的前來通知,路知遠松了一口氣,到了外頭,妹夫鄭祥已是在笑着幫他放賞錢。看到路知遠出來,這些報喜人湧來賀喜,路知遠問起,得知自己中了三等。
雖然隻是三等,但畢竟還是中了舉,再加上妹妹嫁入鄭府,眼看着鄭大夫就要出仕吏部,就算日後無法在功名上更進一步,弄一個官帽也是十拿九穩的事,自是眉開眼笑。
又問道:“不知乙榜頭名,解元是哪位?”
報喜人笑道:“說起來,正是路舉人您的同鄉……”
路知遠一時又沉默了下來!
同一時間,銅州知軍甘家,甘烈在家中走來走去,心情煩躁,等了許久,外頭始終沒有炮竹聲響起,一直到了中午,終是沒有動靜,最終隻能狠狠的甩着桌上杯碗,下人們知道公子脾氣暴躁,此時自也不敢打攪。
銅州城中,各個郡彙聚而來的秀才有上千之多,此時此刻,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黯然的,那一座座青樓、一艘艘花船的小姐們也已經準備好安慰他們受傷的心靈。
其中一艘來自嶽湖的花船上,藝名秦紅韻的女子慵懶的伸伸懶腰,前去抄榜的青绾已經回來,将抄來的本州今秋乙榜名單呈了上來。
每個洲的州試,中舉的名額都是限死的,如京城,如靠近京城的大州,名額能夠上百,如一些偏遠州郡,每場舉人的名額不過就是十幾二十人。銅州算是中等州府,朝廷給的名額有六十名。
秦紅韻攤開名單,一眼看到最頂端的解元之名,訝道:“是他?”
落佩湖邊,甯小夢繼續踱着步子,忽見遠處一群人一窩蜂的沖來,在他們身後卷起滾滾塵土。她睜大眼睛,看着這些人沖到她的面前,一片哄然:“甯解元可是住在這裏?”“甯解元可在?”……
“等一下等一下,”小夢叫道,“這裏沒有叫做甯解元的,我哥哥叫甯江……”
衆人笑道:“那不就是甯解元麽?”“乙榜頭名甯江老爺!”“恭喜恭喜!”……
“我哥哥是解元?”小夢興奮的跳腳,緊接着就往院子裏沖,衆人自是跟着擁了進去。
此時,甯江剛起來未久,還在院中拿着杯子漱口刷牙,忽的大家就都湧了進來,賀喜的,讨賞銀的,七嘴八舌,他叫道:“等一下等一下!”……
***
科舉中,最爲重要的兩個榜,一個是殿試放出的進士榜,又稱甲榜,一個是州試放出的舉人榜,喚作乙榜。
進士榜自不用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金榜”就是甲榜,因爲是天子欽點,以黃榜放出,固又稱作“金榜”,榜上的“三鼎甲”直接進入翰林院,而哪怕隻是列在三甲,放到地方上,也大多都能從知府、同知那一級别做起。
舉人榜則基本保住了,就算将來沒有能夠更上層樓,也至少有個官身,能夠當個知縣、學官,将來也未嘗沒有機會做到同知,當然,還要再繼續往上爬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甲榜和乙榜,是科舉中的兩個龍門,至于其它的,如會試、府試等,都隻是跳過這兩個龍門的台階。
也正因此,合稱“兩榜”的甲榜和乙榜,乃是整個科舉的重中之重。
乙榜頭名,便是“解元”!
哥哥不但中了舉,而且更是中了解元,小夢自是高興得不斷跳腳,租宅院給他們的院子主人,早已在外頭放着鞭炮,噼噼啪啪的,亮光閃動,租用他們屋子的秀才不但中了舉,更是乙榜頭名的解元,以後不愁這宅院沒有學子搶着住。
遠處花船上的姑娘們,也都在往這邊看來,此時才知道州試的頭名竟然離她們如此之近,早知道昨晚貼錢也要請他上船留宿。
小夢開心的發放着彩頭,衆人又自發的幫着在院門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下午時分,唐虞書院的教授、學事也紛紛前來賀喜,雖說他們并沒有教上甯江什麽,但解元是從州學裏出來的,總是讓整個書院也跟着沾光。
似這般,哄哄鬧鬧,直到天黑後安靜下來,小夢的興奮依舊沒有衰減,甯江也拿她無法。
天黑後,兄妹兩人在院中熱着小酒,小夢也喝了一些,臉紅紅的,道:“哥哥,你現在可是‘老爺’了,嘻嘻。”但凡考上舉人,不管年紀大小,有沒有取妻生子,都可以稱作“老爺”。
甯江拿書卷敲她頭:“不過是舉人罷了,就有那麽值得開心麽?”
小夢道:“嘻嘻!”中了舉人,哥哥就可以上京去吃長公主了。
因爲一直都在擔心着,不知道哥哥能不能中舉,小夢昨晚根本沒有睡好,今天又忙碌了一天,此刻多喝了些酒,不知不覺就東倒西歪了,以至于甯江不得不把她背到她的房間,扶她上床睡去。
從妹妹的屋中走出,他立在院中,看着天上星辰,再過幾天就是中秋,天上的銀盤已是橢圓。外頭的落佩湖,有琴樂與歌聲傳來,唱的居然是由绮夢編曲的“天接雲濤連曉霧”。
他負着雙手,讓那水一般的月光灑在自己身上。
接下來,可以上京去找绮夢了,所以得先想好來……清蒸還是紅燒?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
第二日一早,按着規矩,此次州試上了乙榜的新舉人,全都在府衙聚集,由銅州太守姬成化領着,入府拜聖。
甯江自然是排在第一位,天人感應之後,大量文氣灌入他的眉心祖竅,文曲印府進一步開拓,至此,才算是真正有了用處。
第一位拜聖的舉人,能夠得到最多的文氣,後面跟着的會依次衰減,到了三等,所得文氣比起解元來,已是差了許多,但是再差,也要遠遠高于秀才。
到了中午,太守姬成化便在府中設宴,宴請衆位新舉人,六十名新舉人按在名次入座,甯江自然是坐在最上席。
席宴過後,新舉人們開始互相走動,而一些離省城較遠的舉人,也開始準備歸家,好在中秋時與家人團圓。
其實,在以前,州試的時間都是定在八月底,後來改在八月初,朝廷雖然沒有說明原因,不過甯江猜想,其中一個目的大約也是讓這些舉人們沒有太多抱團的時間,畢竟按着“同鄉之誼”結成的派系,往往是朝堂中黨争的重要組成部分。
将放榜的時間放在中秋前,大多數的新舉人在彼此聚集個兩天後,就不得不趕回家與家人團聚。
當然,也有許多人便連中秋也不打算回家,流連于風月場所。
對于甯江來說,倒是沒有這樣的問題,畢竟,他唯一的親人就在身邊,不存在團不團圓的問題,不過一來,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二來,留在這裏,勢必要與其他舉人相互走動,不然人人怕是都會說他孤僻,而他又不想有那麽多的應酬,已是幹脆還是先回鄉的好。
回到臨江郡後,滿城轟動,知府典宏親自率衆來迎,對于甯江來說,也算是“受寵若驚”了。
與他一同歸來的同榜舉人路知遠、郁成益雖然知道,自己隻是跟着沾光,知府大人真正迎接的是甯江這個解元,但與甯江一同被大家衆星拱月一般簇擁着,亦是與有榮焉。
當日午間,典宏便與當地的幾位鄉紳,一同在酒樓宴請了幾位新舉人。
酒中,典宏道:“當日甯賢侄推了本官國子學的舉薦,本官還擔心你是自信過甚,沒想到轉頭你就中了個解元回來,十六歲的解元,至少在銅州,應當是第一個了。”
衆人紛紛恭賀,甯江拱手道:“全賴大人與諸位的福蔭!”
典宏笑道:“不敢當,絕不敢當。”
郡城裏的宴席結束之後,甯江回到高鎖縣,自然也是轟動全城。
本縣的秀才考中解元,原本就是了不起的事,更何況還是本縣四大家族之一的家主,即便是爲了前來讨好,也非得“轟動”不可。
其他三個大家族,自是連着請甯江前去做客,這個是推脫不了的應酬,甯江自也無法。
中秋前一日的傍晚,一輛馬車停在了嶽湖湖邊。
甯江下了馬車,看着前方多出的大坑,此刻,整個遮鎮都已消失,遮鎮所在的位置,成爲了圓形的湖坑,與嶽湖連在一起,湖水灌入,一片污濁。
單是看着這番景象,就已經知道,三個月前的那場天災,是如何的驚人。而他更是确定,在他的前一世裏,絕對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這真的是天災嗎?還是人禍?他在那沉思着!
日曆就這般翻過了一頁,終于到了今年的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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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某處——
“姑娘,姑娘,那甯江……在銅州讓他妹妹給你送情詩的甯江甯才子,在銅州府中了解元了。”一個聲音清脆的響起。
“那個……和我又有什麽相幹?”慵慵懶懶的女子聲音,輕柔的響起。
“他喜歡你啊,他給姑娘你寫了情詩,情詩啊……”
“去去去,就你話多!”那女子紅着臉兒,将鹦鹉般多嘴的丫鬟趕走。
将丫鬟趕走後,女子斜倚着高樓的欄杆,擡頭看着天上的明月。皎月如鏡,讓遠遠近近的樓閣、園林猶如覆上了冰霜,銀白的一片,如同雪一般的鋪開。
擡頭看着那孤懸的圓月,與滿空的星辰,她輕輕的念着:“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甯江!!!”
唉!!!
她輕輕的歎息着。
你可知道,我是一個不祥的人?
她張開雙手,在月下輕輕的舞動着,輕柔,美麗,又将雙手合起,捧着那一鞠月色,露出欣喜的表情。
千裏之外的縣城,一個身穿精美褙子的少女捧着臉盆,臉盆裏裝着水,倒映着天上那美麗的圓月。
“哥哥,你看你看,嫦娥仙子在月亮裏跳舞。”她興奮的說道。
少年好笑的跟在她的身後,心想這麽大了,妹妹怎的還跟孩子一樣?你這樣子,讓我怎麽把你培養成天下第一高手?
嫦娥仙子啊!!!他擡起頭來,看着那散出月華的銀盤,心中想起了,那個總說自己不祥的女人。
绮夢,明月樓高……莫獨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