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曹剀定也暗自搖頭,這種情況下,縱連他也沒有辦法幫甯江擦屁股。
路知遠氣得面紅耳赤,而其他人,對介正文、盛嘉誼、路惜芙等一夥說的,甯江侮辱全郡才子的話原本是不信的,但是現在,眼看着這小子這般張狂,這般嚣張,不信都不成了,一個個自是紛紛怒罵。
路知遠朗聲道:“既然如此,還請閣下作詩一首,以教我們。”這下子也懶得再稱“賢弟”了。
其他人亦是跟着大聲吆喝。
褒老無奈搖頭,這個叫甯江的小子,果然是不知做人,像他這般,不要說做的詩不如路知遠的話,馬上就會身敗名裂,哪怕就算與路知遠這首《春江月景》的水準相當,也會被這些人逮着缺點批判到死,畢竟詩賦這種東西,想要下嘴罵總是有辦法的,真正能夠經得住考驗的,從古至今也就是那麽一些。
甯江卻是扇子一收,道:“敢不從命!”又道:“其實我等少年,正該是意氣風發、努力做學問之時,悲春傷秋不是我等該做的事,小弟願意作詩一首,與路兄和衆位共勉。”
這簡直就是逮着路知遠的“爲賦新詞強說愁”說事,然後指着路知遠鼻子說“你不懂,我教你”。
路知遠氣得渾身發抖:“好!好!”
甯江一拱手:“不客氣!”仿佛路知遠的這兩個“好”字是在向他道謝。
如果自己不是讀書人,路知遠簡直要抓起桌上的筆硯砸甯江的腦袋。
甯小夢死死的盯着路知遠……如果這姓路的家夥敢動手,她就馬上搶過筆硯砸破他的腦袋,管他是不是讀書人。
甯江當然不怕路知遠敢動手,身邊有妹,動武不愁,讓妹妹練武的好處在這一刻充分的體現了出來。
說真的,如果不是身邊帶了一個練武的妹妹,他還不敢這麽嚣張。
當下,他轉身拿了桌上的宣紙一攤,抓起毛筆。
“哥,我幫你磨墨!”小夢拿起條形的墨塊,在筆硯上輕輕磨動。其他人卻是裏三層、外三層的圍着他們,或是不屑,或是冷笑。
路知遠的《春江月景》已經是極佳的了,他們無論如何不相信,這樣短的時間裏,甯江能夠作出另一首與路知遠同水準的詩作。
而哪怕就是相同水準又或是略高一些,也不妨礙他們接下來的大肆批判……不過就是自以爲是、暴發戶一般的纨绔之徒,還真以爲讀書人好欺負?
甯江以筆尖沾上妹妹幫他磨好的墨汁,略一沉吟,在紙上揮筆而就。
路知遠等,在他的身邊陰然冷笑,在甯江寫完兩句後,這冷笑才慢慢收斂了一些。
緊接着,随着甯江的筆鋒遊走,收斂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
高台上,褒老端起桌上的茶,輕輕的啜了一口,搖了搖頭,準備迎接衆才子接下來的大批判。過了一會,批判并沒發生,台下的那一堆卻是異樣的沉默。而此時,甯江已經放下了筆墨,一拱手:“詩作在此,我還要與舍妹遊玩,就不打擾衆位了。”
話一說完,他就這般牽了妹妹就走。而外頭的那些人,原本已經準備好跟着大家一起開罵,不管甯江寫的是什麽都先罵再說,然而,随着前方異樣的沉默,因爲不知道甯江到底寫的是什麽,一時間,連罵也不知道該從何罵起,不得不先讓了開來,眼睜睜的看着甯江帶着他妹妹離去。
路惜芙與同樣在人群後方的介正文等對望一眼,全然摸不着頭腦……那家夥到底寫了什麽?爲什麽大家都不說話?
更多的人往前方擠去,甯江兄妹離去時的缺口很快就被堵上。然而沉默依舊繼續,甚至往外蔓延,後頭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于是一個個的,也下意識的沒有說話,而外頭的商人、遊客、歌妓等等,因爲原本熱鬧非常的詩會這邊的突然沉寂,也都在往這個方面看來。
高台上,宋松平、曹剀定彼此對望……那小子到底寫了什麽?爲什麽他們都不說話?
這無法言喻,仿佛有一座大山壓着般的沉默,連帶着台上的三人都有些坐不住。褒老輕咳一聲,起身繞桌,往台下走去,稍稍發散出一些眉心祖竅文曲印府的文氣:“讓讓!讓讓!”
在他的氣勢之下,擋在他前方的才子下意識的讓了開來。
褒老走到桌邊,緩緩拿起桌上的詩帖,一句句看去。
“好!好!”蓦地,褒老身爲進士的文氣陡然間,化作無形氣勢快速擴散。
在儒道獨尊的大周王朝,通過最後的殿試的進士的文氣,要遠遠高于舉人,在戰場上每一個都是“萬人敵”,随着他這兩聲“好”字,文氣在刹那間覆蓋了全場,擴散至嶽湖,竟将方圓十裏全都籠罩在内。
普通的老百姓驚得跪倒在地,意圖趁着元宵盛會的熱鬧渾水摸魚的盜賊吓的屁滾尿流,花船上的歌舞、酒宴中的吵鬧在這一刻全都停歇,即便是萬鈞雷霆都沒有這般效果。
而引發了這一切的老人,拿着詩帖,大聲念道:“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好!好!”
衆才子盡皆嘩然!
宋松平、曹剀定對望一眼,亦是動容,他們兩個都是舉人出身,自然能夠馬上判斷出這首詩的不凡。
此詩,開頭的第一段寫的還是園中之景,第二段從園中之景擴大到天下萬物,第三段快速轉折,與第二段的“陽春”和“光輝”進行對比,借景生情,第四段通過百川到海不複返,對這種情感進一步強調,最後一段畫龍點睛一般,直接點亮了整個主題。
更妙的是,這首詩節奏明快,對仗工整,一般來說,過于追求工整的詩作往往都會影響到詩作本身的主題又或意境,然而這首詩,由點開面,由春到秋,意境疊加,畫龍點睛……竟是層層遞進無可挑剔,就像是芝麻開花步步渲染,整個主題明晰到了極點,根本不是路知遠那“情”和“景”明顯割裂的《春江月景》能夠相比。
此刻,他們驟然明白爲什麽大家剛才都不說話。路知遠一夥,氣勢洶洶,擺明了是無論如何都要從甯江寫出的詩作中挑出錯來。然而,在甯江寫出這首詩後,他們竟然……挑不出缺點來。
論工整,論韻律,這首詩都無問題,可說是朗朗上口。論結構,路知遠的《春江月景》前三段雖然也不錯,但到了最後一段,卻像是步步登高的騷人即将登上山頂擁抱朝陽,卻忽然掉到了溝裏頭,如果隻有前三段,無疑是構造精巧,加上最後一段,正如甯江說的……畫蛇添足。
而這首《長歌行》每一句都是環環相扣,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配合朗朗上口的韻律,竟讓人一口氣讀下來而毫不停歇。
論主題,那自然更是不用多說,路知遠的《春江月景》不過是“借景抒情”,何況詩中的景其實根本抒不了他強加的“情”,以至于被甯江諷上一句“爲賦新詩強說愁”,隻能滿臉通紅,辯無可辨。
甯江的這首《長歌行》卻已經上升到了文以載道的層次,在儒家的思想中,“文以載道”天然的要比“借景抒情”高上一個層次。
再加上爲了扣住最後點出的道理,前面那一環扣一環的景物描寫不斷鋪陳,如果說路知遠最後的強說愁是“畫蛇添足”,那這《長歌行》的最後一段就是墨彩勾勒後的“畫龍點睛”,根本就是地和天的差距。
哪怕甯江作出的詩隻是比路知遠好上一些,這些才子也要逮住大罵,但是現在,這已經不僅僅是“好上一些”,這根本就是層次上的差距,即便是再無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也罵不出口,更不用說,這首詩從韻律到結構到主題,全讓他們無法下嘴。
剛才的沉默,是“才子們”把已經沖到嗓口的火氣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然後……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