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很多理念,都深思熟慮多年,或許有過于理想化的東西,不過大緻說來,這已是他現在身份和處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治國方略。
但就算如此仍舊遭遇巨大阻力!
這時代根深蒂固的守舊思想,還有儒家掌握的話語權和對人的品性的清議權,以及來自皇權的限制,都不是沈溪一下子能突破重圍的。
沈溪不想等七老八十自己在朝中掌控一切,或者自己篡位當皇帝後再推行改革,若是不适合這時代的東西,就算是再先進也不能要,但若是能循序漸進,于潛移默化中推進科學與技術進步,進而促進生産力大發展,他會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惠娘和李衿在很多事上全力支持沈溪,但還是有一定限制,便在于惠娘和李衿沒法完全理解沈溪的理念。
新城建設的經費問題得以解決,沈溪可以拿出更多心思放在造船上,但此時他卻有些心緒不甯,心中好像住進了個魔鬼,一直挑唆着他做某件事,但他偏偏知道這件事不能做,那意味着他未來自己的生活會出現巨大改變。
“爲什麽到了江南,看到這座城池愈完善,不詳的感覺卻愈強烈,我對未來更加沒信心了呢?”
沈溪心情郁結,許多問題找不到答案,偏偏這些他還沒法跟惠娘傾述。
這世上真正理解他的人,在沈溪看來幾乎沒有,陷入迷茫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醉生夢死,但那根本就是在逃避,對事情沒有實質性的幫助,而沈溪也在想是否可以改變這種現狀,但苦思的結果卻是大明沒有合适的地方供他改變,就算這座欣欣向榮的新城,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籠罩其中。
“我就像那孫猴子,無論再怎麽神通廣大,始終有座五指山壓着……就算僥幸逃出去,還有緊箍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
中秋節這天本該阖家團圓,新城内外處處洋溢着歡聲笑語。
五天前惠娘和李衿已搬到蘇州河南的别墅區,沈溪獨自一人留在衙門發呆,沒有參與城中任何一場節日慶典,也沒有跟惠娘、李衿,或者是馬憐團聚。
沒有悶酒,隻有無盡的公事,沈溪拿起桌上的公文看過,卻發現根本沉不下心來處理。
恰在此時,侍衛通報說唐寅來了。
沈溪沒有拒絕老朋友請見,讓侍衛通傳請唐寅進來。
唐寅很高興,因爲他的家人旬月前已從京師出發,估計再過半個月左右,他就能跟妻兒團聚,而且前兩天他還見到已嫁爲人婦的女兒,突然間覺得自己成了人生赢家,年過不惑,事業有成,妻子賢惠,兒女繞膝,人生即将迎來巅峰。
此時唐寅喝得醉醺醺的,到來後說話聲很大:“沈尚書,弟兄們都在等你一起去喝酒,難得有放松的時候,這會兒您怎還在這邊做事?有什麽公務不能等到明天再處理嗎?”
中秋節這一天,軍中沒有嚴格禁酒,不過當值将士還是沒資格碰酒水,這算是沈溪人性化的一面。
這是新城初具規模後第一次過節,不管是軍人還是百姓,均喜氣洋洋,但整個熱鬧的節日氛圍中不見沈溪,總覺得少了什麽,所以唐寅才會來這裏請見,因爲将領們知道,真正能把沈溪請出來的隻有唐寅,在這座城市能跟沈溪直接對話的人太少了。
沈溪微微搖頭:“公事太多,不加班加點處理不行,一旦積壓會延誤大事……伯虎兄有别的事嗎?”
唐寅道:“弟兄們都想跟你喝一杯,如果沈尚書不去,在下也不勉強,是他們讓我來的,我也想看看沈尚書在作何……呵呵……”
唐寅臉頰通紅,嘿嘿笑着,有些得意忘形。他坐下來看着沈溪,目光真誠……他對沈溪的感激發自由衷,因爲正是沈溪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迹,對沈溪的尊敬與日俱增。
沈溪從案桌後走出來,手上拿着一份公文:“朝廷傳來公函,告知陛下将在中秋後次日,也就是明天上午動身出發前往江南,這一路可能會沿着運河走,也可能走陸路,暫時不清楚陛下走哪條道,不過新城這邊應該準備迎駕事宜了。”
沈溪把公文交給唐寅,但唐寅還沒從醉醺醺的狀态中緩過來,不太明白沈溪爲何要對他說這些。
不過他頭腦始終保持一抹清醒,略微琢磨後便意識到,他是沈溪軍師,又是之前專門負責迎駕事宜之人。
唐寅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将公文接在手上,揉了揉眼……醉眼惺忪的他有些看不清上面寫了什麽。
沈溪道:“今晚你可以繼續喝酒,但不要喝得太晚,有些事等明天酒醒後再說。”
沈溪搖頭苦笑,以唐寅現在的狀态,跟他談什麽都是徒勞,于是幹脆把公文交給唐寅,讓他拿回去研究。
唐寅卻很倔強,堅持要把公文看明白。
他看的時候不斷搖頭,努力讓自己頭腦清醒些,等看完後笑了笑:“在下沒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不就是準備迎接聖駕麽?城内一切都準備妥當,陛下從哪裏上岸,上岸後走哪條道,安保如何安排,陛下入住行在後的服務,全都不在話下。”
或許是平時沈溪給予唐寅的支持實在太多,無論其做對做錯沈溪都會出言鼓勵,唐寅自信心爆棚,再加上此時喝了點兒酒,人開始變得飄起來
沈溪轉身回到案桌後,歎了口氣:“該做好的事情盡量做好,不該做的也别勉強,新城所有屋舍會在未來一段時間内進行整治,那些尚未成型的街道會緊急修繕,尚未開發的地方全部種上樹……就算隻是面子工程,也要做到盡善盡美,這件事便交給你去做。”
“那迎接聖駕……”
唐寅很着急,生怕沈溪把迎接皇帝的差事交給别人,他現在迫切希望能在皇帝面前有所表現,從他領了這份差事開始便在期待中。
沈溪道:“一并是你的差事,時間緊迫,你不但要完成更要做好。”
……
……
中秋節當晚沈溪在衙所将就着對付一晚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惠娘換了身男裝,帶着參湯來見沈溪。
縣衙是兇宅,惠娘生怕沈溪出事,得知沈溪在卧房休息時,沒着急進去打擾,因爲她知道沈溪上午很晚才會起來,沈溪屬于那種夜貓子。
等沈溪醒來已近中午,他跟惠娘在衙門後院房間相見,惠娘将瓦甕中的參湯倒出來,道:“溫溫的,不太熱了,要不我去後廚給你熱熱?”
沈溪接過抿了一口,道:“溫度剛剛好……你炖的嗎?”
惠娘搖頭:“不是,是随安和東喜……這對小姐妹昨日已平安抵達新城,現在已在家裏伺候,不過因爲沒合身的男裝,暫時出不了院子……剛搬到蘇州河那邊還覺得有些冷清,現在家裏總算熱鬧許多,本以爲大人會過去一起團聚過節,不想卻在這裏過了一夜。”
說話間,惠娘往四下打量一番,似乎想知道沈溪是否有金屋藏嬌。
沈溪再次喝了一小口參湯便将碗放到一邊,平時他少有進補的習慣,本就年輕力壯,自己身體如何他很清楚,在桌邊坐下後,口中自然而然道:“處理公事太晚,回去一趟起碼得兩刻鍾,就不回去打擾你們了……我不是派人跟你們打過招呼,讓你們不必等我嗎?”
惠娘笑了笑,像是回答知道了,但其實心中有些許苦澀,她當然能感覺到沈溪最近的情緒變化,作爲沈溪最親近之人,她比誰都了解沈溪。
雖然沈溪沒說具體是何原因,但她隐約感覺到沈溪要做改變人生命運的重大決定。
惠娘道:“蘇州河那邊的屋舍寬敞得很,比這邊陰森森的住起來舒服多了。以後若是老爺晚上不能回去的話,妾身就派個丫頭過來伺候左右,端茶遞水也方便些。這裏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實在太過寒酸了。”
沈溪搖頭:“做事最好是靠自己,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你先回去吧,随安和東喜已有段時間不見,你最好跟她們拉拉家常,了解她們的真實想法。”
沈溪竟然對惠娘下逐客令,這态度讓惠娘越發擔憂,她很想問沈溪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沈溪的神色卻告訴她,就算你再擔心也不能多問。
惠娘還算知情識趣,發現自己沒法進入沈溪内心深處後,也就放棄了努力,起身道:“妾身侍奉不周,大人……還是做正事吧,妾身先回家去,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夠幫到大人。”
惠娘言語中帶着幾分苦澀和失落,起身離開,出衙而去。
……
……
沈溪因心中雜思而意志消沉,如此一來他身邊的女人都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惠娘和李衿最先感受到這股情緒,至于熙兒和雲柳則因爲基本都在東奔西跑,影響不大,馬憐這邊又回到以前獨守空閨的狀态。
沈溪對馬憐還算眷顧,收入房中後,隻要有機會便會去看望,馬憐偶爾能感覺到幸福的滋味。
但始終沈溪是有家業的男人,不可能時常守護身邊,前兩年沈溪出征和朝事繁忙,甚至在京城時也經常因稱病不出而躲在家中,讓馬憐的生活顯得有幾分凄苦。
馬憐本以爲到江南後,生活會有極大的改善,最初也的确如此,到新城後沈溪經常落榻房中,但随着時間推移,沈溪又将她冷落一邊,馬憐覺得自己好像成了被遺忘之人。
但她在新城内的待遇很高,住的地方獨門獨院,毗鄰一個風景秀麗的小湖,不會被工地施工的聲音吵到,而她基本都在看書或者做一些盡可能轉移注意力的事情,但相比于每次陪沈溪,這些精神上的麻痹手段難以讓她真正沉下心來。
一直到七月十六晚上,她的嫂子,那個習慣于給她出謀劃策的女人又來了……她嫂子是跟着第一批随軍家屬到達的新城。
“……你大哥已在沈大人麾下立下不少功勞,朝廷提拔他爲衛指揮使,不過暫時沒有實缺,恐怕要回到京城才會安排,下一步可能就要進位都司,咱們的生活也比以前好許多……家裏能來的現在基本到了新城。”
女人坐下來,把家中的情況跟馬憐說明。
馬憐雖然在沈溪身邊,其實對于娘家的情況還是很關心的,因爲她就是爲了家族的利益成爲籠中鳥,希望看到自己的犧牲有價值。
不過眼下她對此并不是很有興趣,漫不經意地問道:“出征在外,也可以帶家屬嗎?”
沈溪可以帶家屬,這毋庸置疑,沈溪走到哪裏都習慣于身邊有人陪伴,不過因爲朝廷一些規矩,使得沈家内宅的女人不能在沈溪出征時離開京城,不過馬憐和惠娘等女則沒有這種限制。
女人道:“乃是沈大人安排的,咱畢竟不是京營的軍戶,管理沒那麽嚴格……這次過來的人不多,我抵達後隻跟你大哥見了兩面,每次都匆忙而别。你大哥現在很忙,看起來比以前更有幹勁,期待能有所建樹,所以希望你……”
馬憐搖頭道:“我沒什麽好辦法,大人面前,我不想提家裏的事情,免得被大人誤會我另有目的。”
馬憐很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沈溪認可,至于幫馬家說話,這種事她已很久沒做過,在沈溪面前她甚至刻意不去提有關馬昂之事,不希望自己被家裏人請托,更願意把自己當作是沈家人而不是馬家人……雖然她對馬家有一定關心,卻不是她生活的全部。
那女人歎了口氣:“不指望你,又能指望誰?你大哥雖有一定能力,但相比于那些久經戰陣的老将,那些跟随沈大人出生入死之人,你大哥始終沒什麽底氣……不過還好有你在,沈大人對他還算照顧,每次提拔或者有機會時都能想着你大哥。”
馬憐沒說話,她打從心底覺得家裏人太過勢力,把自己當作棋子在使用,所以沉默不語。
女人道:“之前帶過來的那些女人都留在京城,沈大人沒要,你大哥便收了回去,準備換一批……對了,是你自己不想讓她們到沈大人面前争寵,還是說……”
“是大人自己不要。”
馬憐顯得有幾分氣惱,“沈大人并非好色之徒,平日做事非常謹慎,這麽多女人給他他也不可能收下……什麽時候你們才能明白呢?”
女人搖頭:“這還不是爲了你好……你畢竟跟沈家内宅的女人不同,你的責任在于讓大人緩解身心疲勞,盡一個女人的本分……不過要想固寵的話得費些心思,一個女人最好的年歲是多久?讓一個男人永遠眷顧自己,怎麽可能?你又沒孩子,未來看不到希望,這是在幫你,難道你想老了後孤苦無依?”
馬憐沒有回答,她明白事理,很清楚一個女人難以在同一個男人跟前長久保持新鮮感,久而久之就會被冷落,就好像眼下,她覺得正是因爲沈溪對她厭倦才會如此,而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麽,每次見到沈溪都極力逢迎,幾乎将沈溪捧到比皇帝更高的位置上。
女人再道:“你年歲不大,經曆的事情少,有些跟你說也說不明白,之前我已跟你大哥商量過,你大哥的意思,可能那些莺莺燕燕沒有能讓沈大人着迷的絕色,便給你換一批,這次不會給你太多人,一次一兩個,平時留在你身邊解悶說話。她們來也是給你當使喚丫頭,就算以前出身再好,也隻是你的下人。”
馬憐蹙眉道:“大哥又要花不少銀子吧?我們馬家始終不比以前了……”
女人無奈道:“就算馬家再怎麽衰落,還是有底子在,過去幾年你大哥已将西北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賣了,準備長居京城,現在又跟着沈大人到了南方,如此京城家業也沒必要保留,而你大哥在教坊司有朋友,平日也喜歡縱情聲色,他最擅長這些東西,能幫得上你忙。對了,你的堂妹年歲不小了,姿色不比你遜色,如今正是貌美如花,到時候可能會讓她到你身邊來。”
馬憐非常氣惱,因爲她不想接受家族塞來的女人。
若是民間找來的女人,馬憐還有理由壓對方一頭,但若是自己家族的人,那未來自己是否壓得住另說,這就好像皇宮内争寵,一切都是以沈溪的偏好爲準,她覺得自己已開始失寵,更不想接受一個姓馬的女人到身邊來。
“馬家人就不必了。”
馬憐直接回絕。
女人好像早就料到會有這答案,道:“你決定的事,連你大哥都沒法反對,我會回去跟你大哥說,不過你要留心,按照之前所定,沈大人會将家眷從京師接來,到時候你可能就更少有機會見到沈大人,你年歲不大但有些事一定要趁早,若你能爲沈大人生下一兒半女……”
“知道了,這些事不用你們提醒!還有别的事嗎?沒有的話,我想休息了。”馬憐有些不耐煩了,語氣生硬。
女人無奈搖頭:“瞧你這性子,跟以前一樣,真是任性,或許沈大人太寵着着你吧,以你現在的處境的确不該使小性子,你大哥有個朋友,就在新城這邊做買賣,人脈很廣,想攀關系接近沈大人,你看……”
馬憐蹙眉:“什麽意思,你是想讓我把此人推薦給大人認識?”
女人道:“正是如此,别以爲是多困難的事情,其實你可以順帶跟沈大人一說,此人做買賣很有一套,聽說跟沈大人掌握的商會有業務往來,生意做得很大,他能給我們馬家帶來不少便利,若是你能……”
“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說了。”
馬憐嘟着嘴,直接打斷女人的話。
女人搖頭:“你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怎麽跟沈大人說?此人能幫沈大人賺到更多的銀子,有關吃喝玩樂的事情,還有接下來陛下駕臨新城之事,他都可以幫忙安排,他要人手有人手要勢力有勢力,隻是苦于沒機會接近沈大人。”
馬憐眯眼望着自己的嫂子,問道:“這樣有本事的人,能沒人脈?”
女人道:“這可就說不準了,聽說此人手裏掌握有不少船隻,能幫沈大人運送貨物……你别擔心,此人絕對不是什麽賊寇出身,你大哥跟他認識非一天兩天,之前送到你身邊的那批女人中便是此人從揚州精挑細選送往京城的,你大哥現在地位不同以前,巴結他的人多了,此人還送了女人到你大哥跟前……”
說到這裏,女人的語氣稍微有些凄苦,好像在說一件她自己也不是很滿意的事情。
馬憐當然清楚,自己的哥哥在外沾花惹草,流連煙花之地,平時根本沒什麽正形。
女人再道:“此人以前曾幫朝中貴人做買賣,不過貴人倒了,他隻好自立門戶,現在缺少強有力的人作靠山,沈大人在朝如日中天,所以想投靠到沈大人手下,每年能給沈大人帶來的利益絕對不下十萬兩……”
“我知道了,我回頭會跟沈大人說。”馬憐漫不經心地道。
“唉!”
女人歎了口氣,“希望你能記在心裏,别給忘了……咱馬家的希望全系于你一人之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