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所部人馬,大概在寅時三刻左右,全數抵達河岸。
與沈溪預料鞑靼人很可能會趁着明軍在河灘上立足未穩發動攻擊不同,鞑靼人在距離渡口大概十裏左右的地方便紮營,雙方營地間的距離不到五裏,明軍被極大限度地壓縮在榆溪河北岸河灣地帶。
這形勢,跟當年劉大夏領兵出征遇挫,在榆溪河受阻不得南下的局面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當時劉大夏手上至少有五六萬兵馬,而沈溪這次加上民夫也隻有一萬五千人,當然沈溪軍中的武器裝備要比當年的劉大夏好得太多。
發現河上船隻起火後,沈溪馬上下令全軍原地搶修防禦工事,沈溪軍中有不少人都是跟他從土木堡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這些士兵在那場以弱勝強的大戰中沒學會别的,就學會挖坑了。
榆溪河北岸地質松軟,并不是晚秋入冬時的凍土,在這裏挖坑比起當年在土木堡挖坑容易多了。
沈溪抵達河岸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組織防禦,跟土木堡之戰不同的是,這次沒有現成的土堡作爲倚靠,沈溪隻能盡可能把籬笆紮牢,壕溝盡可能多地挖,然後拼命給鞑靼騎兵制造各種障礙。
之前士兵們不知沈溪爲何要帶那麽多麻袋,到了現在才發現,原來這些輕巧又不占地方的東西全都能用上。
抵達河岸尚未到天明這段時間,所有士兵都用随身攜帶的“工兵鏟”去挖掘戰壕,不到一個時辰内,第一條防線便已成形。
整條塹壕由西北到東南共四裏長,坑深約五尺,寬度約爲九尺,上面再堆砌三尺高的沙袋,基本上底層每一個沙袋間都露出高半尺,寬一尺的射擊孔。
由于渡口正好處在榆溪河河灣中心部位,所以這道塹壕呈現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幾乎把所有陸地方向完全堵死,鞑靼兵馬就算想要繞道發起攻擊,也隻能在榆溪河上想辦法。
“大人……已在塹壕前設置拒馬、陷馬坑、地雷和鐵蒺藜……”荊越前來彙報防禦陣地構築情況。
此時沈溪沒有想如何過河的問題,而是留在防禦陣地前沿現場指揮,爲官兵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第一線防禦陣線雖然因爲趕時間顯得有些粗糙,但實用性方面一點都不弱,關鍵在于塹壕前方大量額外的防禦措施,大批黑火藥制造的“土地雷”就不說了,後世抗日戰争期間就算沒學過化學的普通農民也都會制作,單說這個陷馬坑,直徑大約十多公分,深約爲三四十公分,坑底插有削尖的竹刀和鋼刺,表面鋪設幹草做掩護,騎兵隻要經過其間,馬蹄很容易踩空掉進去,輕則馬腿折斷,重則竹刀和鋼刺直接刺穿,戰馬當場就廢了,而掉下戰馬的騎兵連步兵都不如,隻能任人魚肉。
沈溪點了點頭,問道:“現在各個部隊全撤回來了吧?”
荊越道:“負責殿後的小王将軍和劉老二所部人馬都已撤回,後面應該沒有其他部隊了,就算有些許掉隊的官兵,也能在斥候引導下通過戰壕前方的危險地帶!”
沈溪擡手下令:“這就好。前期挖掘戰壕的官兵即刻進入陣地休息,炊事兵埋鍋造飯燒開水。後續部隊以第一道塹壕爲基準,每隔一百步就挖掘一道塹壕,塹壕與塹壕之間以交通溝相連,其他地方全部布設地雷、鐵蒺藜和陷馬坑等設施,若是第一道戰線告急,所有官兵通過交通壕退到第二道塹壕,然後炸毀交通壕。目前暫時先挖掘三道塹壕,等挖掘完畢大家夥兒才能休息。”
在沈溪下令後,第一批官兵終于可以進入塹壕休息,由于實在太過疲倦,官兵們很快便倚靠着坑壁沉沉睡了過去。
其他官兵就算再累再餓,也知道修築防禦陣地是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0全都咬牙堅持,整個榆溪河河灣地區,迅速成爲了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
見部隊完全按照自己的吩咐行事,沒有出現一例偷奸耍滑的現象,沈溪大爲欣慰。這時胡嵩躍帶着人過來請示:
“大人,鞑子主力在我們北邊五裏地左右紮營,河對岸也發現大批鞑靼騎兵活動的迹象,似乎現在過河……也難以安全回到榆林衛城了。”
沈溪神色冷峻,點了點頭道:“把這消息傳給軍中所有官兵知道,就算他們從這裏逃到河對岸也是個死,不如留下來拼死一戰,或許能掙得一線生機!”
“是,大人!”
胡嵩躍領命而去。
不多時,王陵之和劉序等将領也過來了,詢問沈溪下一步計劃。
“接下來我軍當以固守爲主。”
沈溪對王陵之說道,“你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證第二道、第三道戰壕快速完成,另外在面對榆溪河的環河陣地沒有完成前,将所有馬車送到河岸邊,形成車陣,防止對岸的鞑靼人過河!你們這些将領把事情安排下去,便可回帳休息,養精蓄銳!”
“大人,趁着鞑靼人立足未穩,我們是否可以派出一支輕騎,前去襲營?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如此被動的情況下王陵之居然還有主動迎戰的打算,這讓沈溪有些意外,不過現在不是鼓勵主觀能動性的時候,他一擺手道:
“戰局發展到如此地步,我們已處于絕對劣勢,哪怕偷襲成功,對改變整體戰局意義不大,因此實在沒有出擊的必要,當務之急是守好河灣防禦陣地,以不變應萬變!”
王陵之道:“可是……騎兵一旦被壓縮到狹小區域,沒了機動性,很難再發揮出威力。”
沈溪厲聲道:“我們的騎兵是普通騎兵可比嗎?他們每一個槍法都出類拔萃,哪怕不騎馬,也是優秀的火槍兵,守在陣地上,照樣可以給予鞑靼人巨大殺傷,何必去冒險?我們隻需拼死守好每一道防線,隻要沒死,就要浴血奮戰,來多少鞑靼人就射殺多少……一定要避免肉搏,就算最終形成近戰格局也要拿出我大明健兒的血性,拼死一擊!”
由于沈溪态度堅決,王陵之沒有再争辯,很快便跟劉序離開。
随着時間流逝,東方曙光乍現,三道陣地逐漸成型,不知不覺背水一戰格局已成,戰略決戰勢在難免。
鞑靼人也是連續急行軍,此時人困馬乏,眼見對手已被關入囚籠,也就不着急進攻,雙方在黎明前陷入對峙狀态,這給了沈溪所部足夠的構築防禦陣地的時間,官兵也得到有效休息,不至于剛開戰就無以爲繼。
就在沈溪檢查第三道塹壕構築情況時,張永和馬永成兩個監軍太心急火燎出現在沈溪面前,他們是最後一批抵達河岸邊,由于擔心落在鞑子手上,連吃奶的力氣都耗光了,一到營地中央便癱倒在地,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才緩過氣來。
“沈大人,怎麽回事?爲何還不組織大軍過河?”
因爲張永和馬永成抵達河岸時,河上船隻已燒完傾覆,他們沒看到船隻起火,隻當是沈溪有意拖延過河,此時精力稍微恢複便來找沈溪麻煩,說話語氣很沖的正是之前兩次給沈溪擔任監軍的張永。
沈溪沒有回答,旁邊劉序代爲解說:“兩位公公不知河上的船隻被鞑子燒了?鞑子逼着我們隻能背水一戰,這會兒誰還有心思關心過河的事情?”
“鞑子燒船?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就算延綏鎮送來的船隻燒毀了,我們不是還有一些羊皮筏子嗎?至少讓咱家和馬公公先過河去吧?”張永一聽急了,這都已經到了榆林衛城眼皮底下,船隻說燒就燒,等于說費了半天勁逃到家門口,卻發現家門上鎖了,隻能被動地遭受賊寇擊殺,憋屈感異常強烈。
沈溪道:“張公公和馬公公切勿着急,即便現在能過河,榆溪河南岸也有大批鞑靼騎兵活動,而榆林衛城的援軍卻一個都沒出來,若這會兒過河,怕是送死的可能性更大!”
張永整個人都在怔神中,随即嘟囔道:“完了完了,累了這麽多天,還是難免送死?這是什麽世道啊!”
馬永成問道:“沈大人爲何提前沒偵測到榆溪河邊發生的情況?要是派人保護船隻不就沒事了嗎?”
沈溪輕歎:“之前派了人馬回去請求援兵,船隻也是因此而來,但至于爲何船來了援兵卻未至,導緻渡船悉數被鞑靼人焚毀,本官也不知是何緣故……不過想來隻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是援軍被鞑靼人攔截,另外便是延綏拒不出兵,隻是提供了船隻……謎底隻有等戰事結束後才能知曉!”
張永之前基本保持對沈溪的客氣,但此時再也忍不住,發作道:“什麽等戰事結束後才知道,你是想讓咱家死了後親自去問閻羅王吧?哼,你以爲閻羅王會跟咱家說這些?咱家就算死也要在大明的土地上……”
此時此刻,張永已完全失控,整個人陷入癫狂狀态。
劉序皺眉:“張公公,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您是監軍,無兒無女,爲何也這麽貪生怕死?再者說了,您可是從土木堡九死一生回到京城的,平白多了這麽多年的壽命,也該知足了吧?”
張永罵道:“知足個屁啊!就是死裏逃生一回,才知道活着是多不容易,你們都是正常人,死了自然沒什麽,大不了投胎做人,可咱家跟馬公公呢?”
這話說出來後,劉序等人不由皺眉,太監跟普通人是有不同,不男不女,身體都有殘缺,但這和死亡有什麽關系?
這時馬永成解釋道:“宮中傳言,太監一旦死在異域,便是孤魂野鬼,便不能投胎轉世。”
沈溪有些無語了:“張公公,馬公公,現在大家都好好地活着,說什麽孤魂野鬼?沒人願意死在這裏,本官家裏還有嬌妻美妾,有父母需要孝敬,有兒女需要養育,求生欲望不比你們弱多少!放心吧,隻要肯拼死一戰我們還有機會,難道張公公忘了軍中裝備的大批先進火器?”
張永冷笑不已:“沈大人,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自欺欺人了?你那些火器再厲害,能以一敵百?咱們後方可是幾十萬鞑靼追兵,你手下才幾個蝦兵蟹将?”
“張公公!”
沈溪厲聲喝斥,“本官念在你心急也就不計較你胡言亂語之責,但你最好管住你那張臭嘴,我們背後根本隻有三四萬鞑靼追兵,我将士加起來差不多近兩萬,彼此兵力差距并不大,加之咱們的将士個頂個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最後的勝利必然屬于我們!至于蝦兵蟹将,把這個稱呼送給鞑靼人正合适!”
張永被沈溪喝斥得一愣,随即意識到此時不是拆台的時候。
馬永成也趕緊勸說:“張公公且冷靜,還是聽從沈大人安排,此刻已是山窮水盡,就算再着急也沒用。沈大人,您趕緊派人回延綏通知,若能及早派來援軍,或許鞑靼人會因爲我大明兵強馬壯而撤兵……之前的計劃不是說陛下統領的中軍也在往這邊趕路麽?”
沈溪輕歎道:“現在各路大軍一路都沒來,隻有我們這部分用來誘敵的兵馬獨自應敵……作戰計劃乃本官制定,也得到陛下贊同,誰曾想會沒人執行?現在我們隻能自求多福,至于鞑靼人是繼續追擊,還是撤兵,要看我們的決心……就算鞑子打定主意跟我們決一死戰,我們最後戰敗,他們也會付出慘痛的代價,鞑子必須得掂量嚴重的後果!”
馬永成連連點頭,道:“對對,鞑靼人要估摸一下這一戰是否值得,若是達延部把所有兵力都消耗在攻打我們上,就算最後勝利,也失去對草原的控制權,得不償失。沈大人用兵如神,且帶了這麽多火器,鞑靼人未必有勇氣跟我們一戰!張公公,我們還是協助沈大人做好防禦才對!”
……
……
在馬永成勸說下,張永沒有再跟沈溪計較,怏怏不樂回營帳去了。
張永也明白當前處境,知道跟沈溪說再多都無濟于事,但凡到河邊看過,就知道河對岸有多少鞑靼人馬,除非從榆林衛城派出大批人馬掃清障礙,否則這路人馬就隻能在榆溪河北岸被動防守,過河也沒有立足之地。
就在沈溪撤兵到榆溪河邊的同時,榆林衛城第一時間得到線報,同時河上船隻起火的消息也随之傳來。
當天晚上王瓊一夜沒睡,就在等候北面來的消息,當得知沈溪帶領的人馬被鞑子包圍在榆溪河北岸後,一顆心跟着下沉。
“怎麽回事?爲何榆溪河上的船隻會着火?”
王瓊有些不能理解,他深谙兵法,明白鞑靼人不可能徹底斷絕沈溪所部的後路,造成當前困獸之鬥的局面。
帶來消息的副總兵侯勳也顯得不可思議:“不清楚是怎麽回事,說起火就起火,一燒就一片,一條船隻都沒逃掉……船隻起火後,從榆溪河到榆林衛這段路上已有大批鞑靼騎兵在活動,數量過萬!王大人,是否要出兵救援?”
王瓊皺眉道:“到了這般境況,還如何出兵?鞑子有上萬騎兵,也就是延綏鎮起碼得派出三萬步兵才能應對,稍有不慎便會被鞑子擊潰,如此榆林衛城将兵力空虛,若鞑靼趁虛而入,我等豈非會成爲朝廷的罪人?”
侯勳道:“但若不出兵的話,沈大人這路人馬當如何?”
王瓊沒法回答侯勳的問題,在總督衙門正堂來回踱步,神色間顯得異常矛盾,半晌後他終于打定主意,下令道:“你且回去傳命城中将士,一定要守好城塞,本官再去問問謝首輔的意思!”
遇事不決時,王瓊隻想到謝遷,因爲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承擔這場戰事失敗的責任,他先讓侯勳回去,自己則急忙去見謝遷,本以爲謝遷早已睡下,等到了東廂房才發現謝遷屋子裏的燈亮着,顯然也是無法入眠。
“謝閣老,在下有事求教!”王瓊在門口道。
“進來說話!”
謝遷走到門口,親自把門打開,随口招呼一句。
王瓊擡頭細看,發現謝遷的臉色異常憔悴,雙目中全是血絲,王瓊瞬間明白此時謝遷内心也非常糾結。
“謝閣老,深夜來訪的确很冒昧,不過……事關重大,鞑靼人已殺到榆溪河河岸,沈尚書所部也恰好退到榆溪河邊,但河上突然起火,而且火勢一經蔓延便不可收拾,所有船隻均被燒毀!”王瓊神色苦惱地說道。
謝遷歎息:“不出意外的話,燒船的事情是之厚悄悄派人做的,隻有他才有動機這麽做!”
“什麽?”
王瓊悚然一驚,一時間消化不了如此言論。
謝遷一擺手,請王瓊入内,一邊走一邊用失望的口氣道:“若論對之厚的了解,這世上少有人比老夫更在行,若是延綏出兵援救,他定會領兵過河,但現在請援卻沒有得到援兵,隻能行燒船之舉,否則麾下将士會搶奪過河的機會,離心離德,他便無法駕馭全軍,也就無法等到關内的援軍。”
王瓊略一思索也就了然,繼而問道:“那是否派出人馬馳援?在下算計過城内兵馬,在保證基本守城的情況下,可以派出三萬兵馬馳援,掃清回延綏的障礙,如此可爲沈尚書所部提供個安穩的後方,到時候兩岸攜手可從容制作浮橋,盡可能把河對面的兵馬接回來!”
王瓊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但神色間很不自信,問題就在于鞑子在榆溪河南岸那一萬多騎兵。
謝遷坐下來,擡頭看着王瓊,問道:“德華,你的計劃是不錯,但你是否想過,這三萬步卒能否應對南岸鞑子源源不斷的進攻?要是在接應任務沒達成前,咱們自身反倒潰敗,對于戰局有何影響?”
王瓊本身就對這個問題異常糾結,聞言眉頭緊皺,連連搖頭。
謝遷輕歎:“還有個問題,鞑靼兵馬已緊逼河岸,一旦之厚組織大軍分批回撤,鞑靼人必定會趁機發起猛攻,到時軍中人心大亂,将士必然會哄搶過河的機會,到時候之厚就算再有本事,也回天無力。”
“但是……”
王瓊苦惱地道,“若不派出人馬,等于是坐視友軍遭受猛攻而置若罔聞,一旦沈尚書所部全軍覆沒,朝廷怪罪下來誰能承擔責任?”
謝遷搖頭道:“至少現在不是還沒失敗嗎?就算要派出援軍,至少要先保證城内安穩……鞑靼現在正是兵鋒強盛的時候,這會兒派出人馬馳援,非但于戰局不利,救不回河對岸的人馬,反而可能會讓鞑靼人趁虛而入,威脅關塞安穩,榆林衛城不容有失!”
王瓊還想說什麽,卻被謝遷伸手打斷。
謝遷道:“德華的心情,老夫能理解,但你要看清楚局勢……還是先看看情況吧。若是之厚能在河對岸打幾場漂亮的勝仗,把鞑靼人的銳氣給磨去,還是有機會讓他全身而退,卻不是現在。如今咱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榆林衛城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