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不知如何勸慰,隻能趕緊讓人送謝遷去休息。
安置好謝遷後,王瓊松了口氣,此時他已回到總督衙門,吳江、林恒和侯勳三名總兵府的負責人都在正堂等候。
王瓊出來時,林恒跪在地上,顯然還在爲之前的“失敗”而愧疚,至于吳江和侯勳雖然沒有下跪,不過二人臉色也不太好看,這一戰表面上看是打了個平手,但孰勝孰負其實擺在明面上。
王瓊語氣平淡:“林副總兵起來說話吧,這次你沒錯,指揮得當,且取得不俗戰果,理應嘉獎才是。”
林恒顯得很懊悔和自責:“末将不敢居功,此戰未竟全功,主要還是對鞑靼人的勇猛和韌性估計不足,沒有辦法一舉鑿穿敵陣,導緻進攻受阻……”
吳江和侯勳一句話都沒說,他們知道這次出城迎戰,以衆擊寡傷亡還比對手大,沒有罪過就算好的,哪裏還敢貪功?此時他們誰都不願意站出來幫林恒說項,因爲如此做的話可能要分擔過錯。
王瓊道:“狄夷身經百戰,昔日曾靠其精銳騎兵,滅國無數,實力實在是不容小觑。此戰還有一個不利因素,在出城迎敵前,将士們剛剛在甕城操練過,體力還未完全恢複,能有現在這樣的發揮,已屬不易!吳總兵,對于此番殺敵将士,一律予以嘉獎,且傳令軍中,此戰我騎兵大獲全勝,狠狠打擊了鞑靼人的嚣張氣焰,除此外不得再有其他任何說法……你明白嗎?”
顯然王瓊是想定個基調,那就是此戰明軍獲得決定性的勝利。
畢竟城内百姓和大多數将士沒見過這場戰事的過程,隻要稍微包裝一下,就可以變個性質。
雖然其中有瞞報的成分,不過最終戰果王瓊會詳細列在發往宣府的奏疏中,不會隐藏,對外宣揚勝利的目的是爲了振奮軍心士氣,讓城裏的百姓吃顆定心丸,爲接下來的戰事做準備。如果讓三邊軍民知道此戰實際上是兩千打六百,折損比敵人還多,等于是打自己臉,于大局不利。
吳江領命:“大人請放心,卑職知道如何做了。”
王瓊歎道:“誰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不過殲敵四百,也總算能跟朝廷交待,隻是謝閣老臉面不那麽好看!”
在王瓊眼裏,這場遭遇戰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主動迎戰反而可以激發城中軍民士氣,總是龜縮不出,軍心動搖是難免的事情,一戰打下來還能取得一定戰果,這筆買賣其實不虧。
林恒知道首輔謝遷對自己充滿期待,這次出城作戰沒有取得預期中的大勝,有些惴惴不安,當下道:“請大人帶末将到謝大人跟前請罪。”
“你又沒錯,請什麽罪?”
王瓊氣惱地一揮手,“按照本官說的去辦,回去後不得把具體戰況洩露出去,至于旁的,本官自然會跟朝廷申報,不需要你們來擔心!”
……
……
吳江、林恒等人回去了。
如王瓊交待,城中軍民果然以爲騎兵打了勝仗,因爲好幾年沒有主動出出擊迎戰的經曆,軍民大受鼓舞,一時間士氣如虹。
出戰的騎兵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消滅了多少鞑靼人,聽到上司“大捷”的宣傳,以爲鞑子的傷亡遠比自己多,也就坦然接受送上門的功勞,洋洋得意,從甕城返回城中駐地時,面對百姓的夾道歡迎,不時揮手緻意。
接下來幾天,謝遷的情況有些不太妙,莫名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顯得憔悴許多。王瓊請了不少大夫前來診病,均持同樣的看法,謝遷的病因不在身體,而是心理,急火攻心之下,風寒入體,就此卧榻。
謝遷身體極度虛弱,精神狀态也很差。
王瓊幾次前去勸說都是無濟于事,謝遷就認一個死理,因爲他的原因騎兵才打了敗仗,讓大明折損了威風。
王瓊實在沒辦法,到上疏時,幹脆不去提系謝遷主持戰事,主動把責任攬了下來,上報說這次主動出擊是因爲鞑靼人屢次犯邊,嚣張叫陣,爲了殺一下鞑靼人的威風,才不得已迎戰,而且最後的結果也是雙方各有斬獲。
六月初六,戰報發到張家口堡,爲張苑所知。
張苑本來想要針對謝遷和王瓊,拿到奏疏後認定這是個難得的打擊政敵的機會,但轉念一想,或許可以借此機會把朱厚照留在張家口堡,于是又改變了主意。
朱厚照到張家口後就策劃主動出擊,但一直到六月初六,一切計劃都隻停留在紙面上,倒不是說朱厚照在張家口跟他在宣府時一頭紮進行宮吃喝玩樂那麽荒唐,而是因爲張家口堡周邊的确集結不少鞑靼兵馬,數量已超過一萬,各方奏報上來的則有三四萬之多。
朱厚照本要主動出擊,但鞑靼人兵臨城下,怎麽都得把眼前的敵人消滅了才好說下一步安排,而短時間内他又找不到戰勝敵人的方法,于是每天都把城中官将叫來商議,一改之前的荒淫無恥作風,顯得矜矜業業,勵精圖治。
當張苑把王瓊的奏報拿到朱厚照面前,說是延綏奏凱時,朱厚照的眼睛馬上亮了,急聲問道:“延綏那邊打勝仗了?沈先生所部已到延綏?”
聽說有勝仗,朱厚照本能地想起沈溪,仿佛除了他的老師外旁人很難獲得像樣的戰果。
張苑聽到後心裏不太舒服,解釋道:“陛下,乃是三邊總制王大人奏捷,鞑靼兵馬來犯,王大人派兵主動出擊,斃敵近兩百,傷敵也有兩百餘!”
朱厚照本來滿心歡喜,但聽到這個數字後臉色僵住了,忍不住皺眉問道:“你再說一遍,殺了多少人?還不到兩百?這也算捷報?不會說鞑子一共派了七八百人來,隻留下一百多具屍體,且自損數倍于敵,然後就堂而皇之奏捷?”
張苑神色尴尬,沒想到朱厚照對捷報的要求那麽高。他仔細又看了一眼奏疏,這才解釋道:“陛下,咱自己也有損失,不過沒那麽大,差不多也就死兩百傷三百,跟殺傷敵寇的數量相當!”
朱厚照怒道:“死傷差不多,還說什麽捷報!根本就是失敗!咱大明是防守一方,本不該出現大量死傷,想必出兵時咱們占據了人數的絕對優勢!”
這邊正德皇帝非常氣憤,在他看來自己被人戲弄了,忍無可忍,便沖着張苑發火,不過他的火氣卻是針對三邊官将。
張苑暗自竊喜,心想:“陛下覺得王瓊和謝老兒沒本事,那是好事,反正我也不想讓他們有好日子過,全看我這張嘴怎麽說!”他左右看了一眼,然後湊上前小聲道:“陛下,老奴認爲,就算這不算捷報,有些事……也可以暫時這麽說。”
朱厚照皺眉:“你這話是何意?”
張苑故作高深,繼續湊上前,有意不讓侍立一旁的小擰子聽清楚,壓低聲音道:“陛下您想啊,從開戰伊始,這九邊各地成天都在說哪裏有鞑子犯境,哪裏又損失多少人畜,仿佛這一戰不是陛下您禦駕親征,而是鞑子主動來犯,您來邊疆僅僅是禦敵,這讓将士和百姓怎麽想?”
朱厚照沒說什麽,低頭沉思,覺得張苑這番話說到他心坎兒上了。
張苑繼續道:“此戰說是沈大人打頭陣,但不靠譜啊,他帶兵出塞後就一點音訊都沒有了,現在都在傳他打敗仗躲起來……總之傳言很多,不管是真是假,現在軍心動蕩,如果被人知道原來三邊打了一場殺敵兩百自損也有兩百的戰事,豈不是讓軍心更爲動蕩?畢竟鞑子一向都以精悍著稱,将士們本來就有畏戰心理。”
朱厚照擡起頭看着張苑:“你的意思是……大肆宣揚這次三邊出戰的功勞,獎賞有關人等,振奮軍心士氣?”
“對!”
張苑握緊拳頭,聲音比之前大了許多,“就是要讓将士們知道,隻要主動出擊,無論參戰人馬是敵人的幾倍,折損又是多少,但凡能傷敵就是大功一件。另外便是此番對外戰報中不說明具體細節……這位王大人的奏報太過詳細,得改一改,陛下回诏三邊時也要把細節隐去,隻是表明功勞,讓有功将士得到封賞!”
朱厚照稍微琢磨,再次點了點頭:“聽你這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
張苑被誇贊,臉上多了幾分笑容,道:“老奴一心爲陛下着想,恰好趕上跟鞑子交戰,如今鞑子兵臨張家口堡城下,相信他們也知道大明天子在此,便想渾水摸魚……陛下昭告天下彰顯三邊将士功勞後,再調集各路人馬前來馳援,讓鞑子知道咱一戰的決心!”
當張苑第一條建議被采納後,再說什麽朱厚照這邊也更容易接受。
朱厚照道:“調集人馬還是有必要的,朕設想調三十萬大軍至宣府,在張家口外進行一場決戰,一舉把鞑子精銳殲滅!既然鞑子主動來戰,就讓他們知道侵犯大明的下場,這樣省了出兵草原……”
“可是沈尚書那邊……”張苑語氣中帶着遲疑。
朱厚照道:“沈先生暫時沒消息傳來,有很大的可能是被鞑子遊騎封鎖了訊息傳遞的渠道……難道你有什麽說法不成?”
張苑有些遲疑,暗忖:“陛下上來就爲我那大侄子開脫,說明未對其失去信心,我還是莫要自讨沒趣才好!”當即道:“老奴隻是想知道沈尚書下落,陛下既然決定在張家口一線與鞑子決戰,他那邊出塞也就沒了意義,不如想辦法召回。”
“能找到人的話,自然最好!”朱厚照颔首。
張苑笑道:“那就不妨把調沈尚書回宣府的禦旨下發九邊各處,一旦他跟朝廷聯絡,過不了多久便會知道這個消息,如果存有什麽不軌之心,也會知道陛下另有安排,如此還不灰溜溜回來?”
朱厚照遲疑一下,最後心煩意亂地擺擺手:“那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
……
張苑得意至極。
此次面聖收獲巨大,不僅折損了沈溪在軍中的地位,還讓朱厚照打消出兵草原的計劃,暫時把戰略重心放在宣府一線。
調兵令說是由皇帝下達,但其實是由張苑親手負責,在胡琏無法參與戰略決策的情況下,兵部權責基本被架空,一切都由張苑來統籌,從某種意義上張苑已成爲西北幾千裏戰線的總指揮,俨然跟當初陪英宗出征的王振一般無二。
張苑心想:“王振沒本事,什麽都不懂,以至于将士離心離德,最後打了敗仗,我就不同了,身邊有人參謀,還懂得拉攏邊關将領,如此一來令行禁止,可以做到上下齊心。嘿嘿,這場戰争最終獲勝的話就是我的功勞,即便敗了也跟我沒關系,誰叫我隻是陛下跟前聽用的太監?”
張苑得意無比,馬上回去調兵遣将。
至于朱厚照又回内宅找女人厮混,就算現在他每天都會接見城裏的官員和将領,商讨軍機大事,但到晚上依然不忘玩樂。小擰子則沒有跟着前去侍奉,先去見過麗妃。
“……娘娘,大概情況便是如此,張公公看來是要把陛下留在宣府,不會再出兵草原了,至此沈大人已是孤立無援,九邊之地再也不可能有兵馬出塞與之呼應。當然,如果民間傳播的消息屬實,鞑子可能已把沈大人所部給擊敗了……”
小擰子很苦惱,由始至終,他都堅定地站在沈溪一邊,雙方算是事實上的盟友。此時小擰子在張苑和錢甯威壓下,必須尋找外援才能立足,非常希望強勢的沈溪能回來幫他一把。
麗妃道:“張公公不安好心啊,明知沈大人出兵草原承擔着誘敵的重任,但他就是頻頻在陛下跟前胡言亂語,把那些無中生有的傳言拿來說了又說,剛開始陛下或許不信,但謊話聽久了,又無人反駁,陛下便信以爲真。”
小擰子急道:“娘娘,咱們該怎麽辦才好?”
麗妃苦笑:“擰公公,這會兒你去跟陛下說什麽,陛下會采信嗎?”
小擰子不說話了,低着頭越發苦惱。
麗妃繼續道:“咱們根本不知沈大人在何處,光靠一張嘴去跟陛下建言,陛下非但不會相信,還以爲我們另有所圖……陛下平時雖不問政務,但疑心病卻很重,這大概是自古以來爲人君者的通病吧。”
“娘娘,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小擰子提醒道。
麗妃道:“本宮既然在你面前直說,那是覺得跟你一條心,本宮有時也在想,如今能解這困局的人,怕是隻有沈大人,就是不知這位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若他真戰死疆場,那才叫人無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