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從行宮出來後,非常沮喪。
“本來要阻止陛下出兵,現在倒好,居然促成陛下提前出兵,簡直倒黴透頂……要是陛下出什麽差錯,太後娘娘非得把我扒皮抽筋不可……”
張苑着急卻拿不出對策,隻能回去找臧賢參詳。
可是派人去通知,卻沒找到臧賢的人,這讓張苑氣上加氣。
“這些狗東西,一個個就會給咱家添堵!關鍵時候找不到人,看咱家不收拾他!再派人去找!”
張苑怒不可遏,隻能對無辜的随從發洩。
就在張苑失去方寸亂發脾氣時,突然侍衛進來通禀,說是有人求見。
“誰?”
張苑很驚訝,要知道他平時多在行宮辦公,少有在家,加之行蹤隐秘,又沒有臧賢居中聯系,這個時候本不該有人登門造訪才對。
“乃是個武将!”侍衛禀報。
以張苑的性格,本不會召見,不過這會兒他陣腳大亂,而且也很好奇此人有何底氣跑來見他,當即一揮手:“把人帶進來!”
不多時,人被帶到院裏,張苑從堂屋出來,看清楚來人相貌後不由皺眉,“咱家在哪裏見過你?”
來人一身戎裝,儀表堂堂,張苑依稀有印象。
來人抱拳:“末将許泰,見過張公公。”
等其自報家門,張苑馬上想起來者身份,皺眉問道:“你是白玉的手下?”
“正是。”
許泰回道,“末将乃宣府副總兵。”
張苑沒好氣地道:“你來此作何?這會兒鞑靼人正在關外肆虐,你不應該去關隘禦敵嗎?”
許泰道:“末将對此戰有些想法,歸納成冊,想進呈陛下,苦于無門路,隻能前來請張公公幫忙。”
說着,許泰從懷裏拿出一份奏疏,雙手送上。
張苑面現不屑之色,但迅即他腦子裏靈光一閃,擺擺手:“拿過來,看你有什麽禦敵良策,指不定是咱家需要的。”
在張苑印象裏,許泰能力非常一般,不知爲何此番卻如此自信,他接過奏疏後仔細看了一遍,發現此人所獻軍策乏善可陳,不過其中有一條卻頗有新意,那就是許泰提出集合各路人馬至宣府,把宣府當作這次與鞑靼人戰争的主戰場,如此一來朱厚照隻需留在宣府,不用冒險領兵出塞。
張苑不确定這份奏疏是否能得正德皇帝采納,他詳細詢問許泰的思路,許泰雖能力平庸,但對戰争的理解還是有其獨到之處,這份奏疏沒有明顯的漏洞。
張苑聽完很滿意,便帶着許泰到行宮向朱厚照“舉賢”。
本來朱厚照已準備好去赴宴,享受在宣府最後兩日美妙時光,突然聽說張苑帶了名副總兵來見他,有些心煩意亂,對前來邀請的麗妃道:“這奴才,不知又在耍什麽花樣,估摸還是勸朕不要貿然出兵……朕先去會會他。”
麗妃微笑着點頭,本來她也想聽聽張苑說些什麽,但現在朱厚照沒允許她旁聽,隻能遺憾地留在内堂。
朱厚照出來時,張苑和許泰已等候一段時間。
朱厚照見到許泰後不由眼前一亮,跟那些粗犷的武将不同,眼前的許泰年輕俊美,看上去一表人才。
朱厚照對許泰的第一印象不錯,他信步來到大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還未開口,張苑和許泰已下跪行禮。
朱厚照皺眉問道:“張公公,一應事宜朕不是對你交待好了麽?你來見朕作何?”
張苑道:“陛下,老奴回去後,宣府副總兵許泰将軍前來進軍策,老奴認爲或許可以給陛下一定啓迪,所以特地來爲陛下舉薦賢才。”
“軍策?”
朱厚照瞟了許泰一眼,他對大臣以軍事方略作爲觐見之資很反感。由于自小受沈溪點撥,他對自己的軍事才能充滿自信,不以爲别人比他厲害。
“正是,請陛下禦覽。”
張苑說完,雙手将許泰敬獻的軍策呈遞到朱厚照面前。朱厚照本不願伸手,但側頭看了跪在地上的許泰一眼,又改變主意。
朱厚照接過軍策,打開來,認真看了一部分,眉頭慢慢皺了起來,盯着張苑問道:“朕說得不夠清楚嗎?一切按照沈先生的計劃行事即可……怎麽這份奏疏卻建議把宣府當作主戰場?如此一來,将沈先生所部置于何地?”
張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回頭看了許泰一眼,喝道:“許将軍,陛下問你話,還不快回答?”
許泰神色緊張,畢竟是首次面聖,說話結結巴巴:“……鞑子來襲……宣府全境已進入緊急狀态……此時陛下領兵出塞,很可能被鞑靼人所趁……”
說到一半,連許泰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張苑在旁聽得幹着急,心想:“就這水平還跑到我那兒毛遂自薦?原來是繡花枕頭一包草,肚子裏沒有一點幹貨……陛下别怪到我頭上來吧?”
讓張苑意外的是,朱厚照雖然闆着臉,不過似乎沒有動怒。沉吟好一會兒,朱厚照擺擺手,道:“許将軍有話慢慢說,不用緊張。”
許泰在朱厚照安慰下終于鼓起勇氣,道:“陛下,微臣認爲,現如今不知沈尚書所部在何處,若貿然出兵,很可能會讓陛下統領的中軍成爲鞑靼人主攻的目标,陛下也會因此身陷險地。”
定下神來的許泰,說話有了條理,娓娓道來,他聲音醇厚,帶着一種磁性,讓人聽了感覺很舒服。
張苑幫腔:“陛下,老奴認爲許将軍言之有理,沈尚書出兵後誰都不知他的動向,估計鞑子也不會有例外,如何才能實現沈尚書戰前制定的誘敵深入的目标?此時陛下出兵,宣府這路兵馬就将成爲鞑子的目标,将取代沈尚書成爲誘餌……此時出兵顯然不是良機。”
朱厚照微微皺眉,嘴上嘟哝道:“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張苑一聽便知道有戲,繼續挑唆:“沈尚書打仗從來都是天馬行空,不循常法,這次他卻預先制定作戰計劃,還宣稱要充當誘餌,引誘鞑靼人上當。結果事到臨頭,他卻消失無蹤,這是什麽道理?鞑子知道咱大明的情況……陛下若出事的話,大明立即就會陷入混亂,他們怎麽可能放棄主要目标,專門盯着沈尚書的偏師打?”
朱厚照聽到這話,輕輕歎了口氣,情不自禁點頭。
張苑本想繼續說下去,但一時間有些詞窮,便向許泰使了一個眼色,提醒其說下去。
許泰沒有辜負張苑的期望,主動接過話茬:“張公公所言極是,微臣以爲,鞑靼人之前幾次跟沈尚書交鋒,結果都慘不忍睹,此戰他們會盡可能避免與沈尚書所部交鋒,即便沈尚書統率的兵馬數量少,但沈尚書打仗從來不以數量取勝,鞑靼人有着切膚之痛,必然了解沈尚書的領兵習慣,因而隻會派出少量兵馬牽制,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宣府上。”
“如今沈尚書行蹤不明,有很大的可能是鞑靼人封鎖了沈尚書傳遞消息的途徑……要擊敗沈尚書所部不易,但封鎖斥候傳遞消應該不那麽困難。”
朱厚照打量許泰,似乎對他的這番言論很感興趣,問道:“那你認爲,現在沈先生已經被鞑靼人盯上了?雖然雙方沒有交手,卻因爲沈先生派出的斥候被鞑靼鐵騎盯上導緻無法送出消息?”
許泰道:“微臣淺見,若有錯漏之處請陛下見諒。”
朱厚照點頭道:“你的分析合情合理,朕怪你作何?不過這些都是揣測之言,沒有證據佐證,你怎麽知道現在宣府周邊聚集的是鞑子主力,而不是他們派來牽制的兵馬?”
許泰沒想到朱厚照眼光如此獨到,一下子發現他進言中的漏洞,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張苑見狀,趕緊跳出來補充:“陛下,這不消息還沒确定下來嗎?如果在兩種可能都存在的情況下,陛下貿然出兵,而最後又證明宣府确實是鞑子的主攻方向,到那時……老奴聽說長平之戰,趙括正是因爲貿然出兵才導緻全軍覆沒……”
朱厚照臉色變得異常難看。
張苑早就知道皇帝不喜歡聽那些戰敗的典故,所以說完後便低下頭來裝起了鴕鳥。
朱厚照黑着臉一語不發,顯然張苑和許泰這一唱一和觸動了他内心深處最脆弱的部分。
許泰不知道朱厚照的脾氣,想到什麽便忍不住說下去,以表現自己的能力。
“以微臣對沈尚書的了解,他領兵打仗很有一套,以其之能若在沒有大的變故下,怎會突然中斷跟朝廷的聯系?或許沈尚書真的被鞑靼人牽制住了……”
張苑補充道:“也有可能是沈尚書另有居心,有意讓陛下當誘餌!”
“閉嘴!”
朱厚照憤怒喝斥出聲。
如此一來,張苑和許泰都老老實實沉默不言。
朱厚照沒有繼續安坐,站起身來回踱步,整個人陷入思索狀态,徘徊半天後才對張苑下令:“出兵暫且延後吧,仍然按照既定的五月三十進行準備,若戰局發生變化,朕會另行安排!”
張苑心中竊喜不已,顯然他跟許泰的進言已奏效,朱厚照開始懷疑沈溪的用意,心生膽怯,不敢再随便用兵。
朱厚照再道:“另行派出人馬,去關外調查情況,一定要把鞑靼人的兵馬數量調查清楚。”
“是,陛下。”張苑恭敬領命。
朱厚照長長地松了口氣,似乎不出兵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他看着跪伏在地的許泰道:“這位許副總兵,軍事上的見地可不一般,爲何朕以前對他竟一無所知?”
張苑道:“陛下,許将軍乃武狀元出身,文武雙全,以他如此年紀便已做到副總兵,想必以後更是前途無量。因爲缺少建功立業的機會,許将軍才會屈居宣府這種地方,無法得幕天顔……要不陛下這次就帶他在身邊,讓他一展才能?”
朱厚照微笑點頭:“這建議不錯,朕采納了。”
許泰趕緊磕頭:“多謝陛下栽培。”
朱厚照道:“朕從來都是任人唯賢,你有能力,朕自然會委以重用,如果你才能平庸,朕看了就心煩,趁早滾遠些。”
“許卿家,你的職務暫時不變,仍舊是宣府副總兵,朕不喜歡那種隻會耍嘴皮子的家夥,這次對鞑靼之戰算是對你的一次考核,如果你能在此戰中脫穎而出,讓朕刮目相看,朕會提拔重用,如此一來你也可以盡心盡力爲朕效勞。”
“臣萬死不辭!”許泰非常激動。
隻是拿了份軍策來面聖,話都沒說上幾句,朱厚照就有如此高的評價,仿佛光明的前途已唾手可得。
朱厚照一擺手:“既然計劃已更改,張公公趕緊去安排,朕這幾天也要打起精神,随時做好臨場變陣的準備!”
……
……
朱厚照本來決定提前出兵,結果在張苑和許泰一番進言後,再次改變計劃。
以目前的情況看,出兵時間很可能在五月三十的基礎上繼續延後。
張苑趾高氣揚地帶着許泰回到自己的院子。
進到正堂,張苑坐下,許泰長鞠一禮,感激地道:“張公公,此番末将有機會觐見陛下,全賴您老提攜,末将願爲張公公效命。”
張苑似笑非笑:“不效命你還想作何?過河拆橋嗎?”
“是,是!”
許泰很是尴尬,平時他逢迎的對象都是文官,雖然也一樣貪婪無恥,卻會裝樣子藏着掖着,但眼前這位張公公則完全不會掩飾。
張苑道:“既然咱家幫了你,你該有所表示吧?”
許泰一怔,随即意識到非要有利益輸送不可,趕忙道:“卑職回去後便準備一份厚禮送到張公公府上。”
“嗯。”張苑滿意點頭。
在張苑看來,這次他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沒有絲毫損失,便賺了個盆滿缽滿,一切都在往他預期的方向發展。
本來到這個時候許泰該告退了,不過他卻沒有這個覺悟,恭敬請教:“張公公,陛下安排地方調查軍情,這鞑靼人的兵馬數量……該如何去查?”
張苑有些詫異,反問道:“這種事需要咱家提醒你嗎?一定要讓陛下覺得攻打宣府邊塞的是鞑子主力,如此才會把九邊各路人馬聚集到宣府來應對,如此一來你豈不就有了立軍功的機會?”
許泰頗爲不解:“萬一宣府這邊不是鞑子主力,隻是鞑靼人派來牽制的散兵遊勇當如何?”
張苑冷笑不已:“剛才在陛下面前,咱家還覺得你有頭腦會辦事,怎麽到頭來卻跟個豬腦子一樣?”
許泰沒想到張苑翻臉無情,馬上就開罵,而且罵得那麽難聽,一時間心裏非常不舒服。
張苑一甩袖,不耐煩地道:“即便宣府這邊不是鞑子主力,也要造成其是主力的假象,隻要陛下征調各路人馬到宣府,鞑靼人隻能被動應變……”
許泰見張苑态度不佳,隻能裝出一副受教的模樣,恭敬行禮:“張公公提醒的是,卑職知道怎麽做了。”
這會兒許泰已把自己當作是張苑下屬,一切以對方馬首是瞻。
張苑冷笑道:“現在陛下對你賞識,那是咱家在陛下跟前說了你的好話,如果你不識相,做出讓咱家不滿意之事,咱家對你就不客氣了,隻要咱家幾句話,你以後一絲一毫晉升的機會都沒有……你可要思量清楚。”
許泰感受到來自于張苑的壓力,吸了口涼氣,又趕緊行禮,而張苑根本就不等他主動告辭,便徑直往内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