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在去過蘇通府上一次後,意猶未盡,想繼續去蘇府蹭吃蹭喝,席間順帶探讨一下風花雪月。
不過正月十九這天,朱厚照有一件要緊事做,那就是舉行朝會,雖然他并沒有把這次朝會擱心裏,但大臣們都已提前做好準備。
年後因休沐朝廷各衙門都未正式辦公,九卿和各寺司負責人都把年底和年後這段時間重要的事情彙總,準備在面聖時呈奏。
一大清早謝遷便起來,匆匆喝了幾口小米粥就出門去了吏部,準備先跟何鑒打招呼,把今日朝會上要說的事确定下來。
有些事不能由謝遷站出來奏禀,他最多開個頭,那些不合時宜、忤逆犯上的話要推給那些甘願充當背鍋俠的禦史言官,至于謝遷自己,隻需最後再站出來據理力争,不讓那些他不樂意推行的政策通過便可。
“……還算不錯,陛下願意召集朝會,與群臣商議,若陛下執意禦駕親征而隻是跟朝中文武打一聲招呼,那問題就大了……”
謝遷對于朱厚照舉行朝會還算滿意,作爲臣子,其實也不希望皇帝天天開朝會,這對大臣來說算是一種不小的負擔,半個月、一個月舉行一次朝議即可,大臣們不用每天處心積慮想要奏禀什麽事,管轄範圍内的事務基本可以自行決斷。
帝王不問朝事,對于大臣來說,有利有弊,現在謝遷已基本把持朝政,張苑因能力所限,對他的幹涉不大。
吏部會客廳,何鑒未跟謝遷多說,簡單寒暄幾句便一起離開。
朝會時間雖定的是午時,但二人得先一步到文華殿等候。他倆乃文官翹楚,旁人都要以他們的意志作爲參考,許多大臣對于在皇帝面前說什麽沒有定計,二人提前進宮等候,讓那些大臣尤其是新近才跻身朝廷中樞的官員能有個請示的地方。
二人一路往皇宮而去,路上何鑒無意中提到:“……昨日陛下似乎出豹房到市井遊玩,入夜後方回。”
“什麽?”
謝遷顯然并不知道這個消息,有些詫異地側頭問道,“世光兄你是從何得知?”
何鑒看了謝遷一眼,似乎對對方的迷惑有所懷疑……在他看來,作爲掌控朝政的首輔,謝遷應該派人時刻盯緊豹房才對,連他派去的人都調查到的事情,謝遷卻茫然不知,情況未免太過詭異。
何鑒自然不會承認自己私下的小動作,道:“隻是聽聞……之厚帶陛下出了豹房,至于去何處,尚且不知。”
謝遷皺眉:“又是這小子,看來他很善于經營跟陛下的關系嘛……哼,分明是居心叵測!”
何鑒笑了笑,道:“還以爲于喬你早就知道這件事,本想問問你,之厚帶陛下去了何處,現在看來你也不知?”
“那有多困難?”謝遷冷聲道,“等會兒見到他,當面問個清楚便是,難道他還敢在你我面前有所隐瞞不成?”
說着話,二人到了文華殿偏殿,此時殿内已有一名大臣等候在那裏,乃是戶部尚書楊一清。
楊一清趕緊過來給二人行禮,謝遷左右看了看,問道:“就應甯你來了?”
楊一清道:“之前兵部沈尚書也來過,不過他說今日身體不适,前來告假……今日朝會他不會出席,已有内官把消息傳給陛下。”
謝遷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何鑒笑着道:“也是,之厚年前被人刺傷,現在尚處于養傷階段,怕是這兩天傷情有所反複……他想請假休養情有可原。”
謝遷冷冷地打量何鑒,好像在怪責他爲沈溪說話,沒有站出來抨擊一番。
“對了,應甯。”
何鑒繼續問道,“你們戶部最近可有收到禦旨?比如說錢糧征調,又或者調動京畿地區糧倉儲備?”
楊一清愣了愣,道:“年後并無任何聖旨下到戶部來,這些謝中堂不是早已知曉麽?”
何鑒笑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看來陛下對于開戰之事并不上心,于喬你不必太過擔憂……來來來,咱們坐下詳細說說,朝會前還有大段時間。”
何鑒拉着謝遷坐下,楊一清隻能坐在末位。
何鑒和楊一清談了幾句,所涉都是戶部之事,謝遷一語不發,好像有什麽心事。
過了大約一刻鍾,又有别的大臣到來,很快文華殿偏殿便熱鬧起來。
巳時差不多過了一般,何鑒才找到機會單獨跟謝遷說話,問道:“于喬爲何話突然少了?”
謝遷老臉橫皺:“我在想,之厚這小子又在搞什麽鬼,年初賜宴他不出席也就罷了,現在連朝會也都避着……莫非他是想暗中把事情坐實,不想因朝會群臣反對而節外生枝?”
何鑒歎道:“或許是之厚傷情真有反複呢?”
“你也說是或許,這小子鬼主意太多,你不說我都不知道他昨天居然拐帶陛下出豹房,你說他有何居心?”
謝遷臉上滿是氣惱之色,好像沈溪做什麽都應該向他請示,不然就是居心不良,跟沈溪唱反調幾乎成爲他的日常,“陛下到現在都沒收回旨意,也就是說,開春後出兵幾成定局……這次很可能是戰前最後一次朝會,若再無法挽回,以後就沒機會面聖納谏了。”
何鑒苦笑:“這怎麽可能?要出兵,總要先穩定朝臣思想,上下一心……再說,陛下要禦駕親征,京城事務難道不預作安排?”
謝遷輕哼:“那時隻需跟朝臣打聲招呼,根本就不用再商議……德華回三邊,恐怕已帶去陛下和之厚出兵的密令,這會兒邊關将士怕是已厲兵秣馬,随時準備大戰。”
沈溪不出席朝會,謝遷憂心忡忡,好在這次午朝沒有拖延,巳時六刻便有太監前來傳喚,衆大臣一起往乾清宮而去,等進入大殿,發現朱厚照已早一步到來,端坐于龍椅上,不過看起來精神狀态似乎不是很好。
對于沈溪不出席朝會,朱厚照已得到消息,連問都沒問一下。
在必要的禮數後,朱厚照有些不耐煩地道:“諸位卿家,有事奏禀,如果沒事就可以退朝了,朕稍後還有要事處理。”
謝遷可不會輕易讓朱厚照離開,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機會,一定要把該說的事情全說完。
“陛下,老臣有事啓奏。”
謝遷出列,準備開口奏事,爲大臣們開個好頭。
朱厚照打量謝遷,問道:“謝閣老,馬上不是要舉行會試了麽?之前說讓梁卿家和靳卿家當主考官,你是要說這件事吧?朕恩準了,至于釋菜禮等禮數,就由翰林院安排,到時候謝閣老代表朕往文廟一趟便是。”
謝遷還沒開口,就被朱厚照嗆了回去,一下子打亂了他的節奏。謝遷整理了一下思緒,正要繼續禀奏,朱厚照已然擺手:“會試的事情就這樣,謝閣老先退下吧……還有誰有要事禀奏?”
朱厚照一臉不耐煩的表情,這會兒誰站出來說話,很容易遭緻反感,這讓在場大臣有些無法接受……既然你不是什麽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又不想開朝議,幹脆跟以往一樣把朝會停了便是,今天好不容易開回午朝,你卻這般不耐煩,一心早點兒結束,難道是因爲沈溪沒來所緻?
何鑒道:“陛下,老臣有事奏禀。”
旁人不出來說話,何鑒總歸要作個表率,他拿着笏闆出列時,立即得到謝遷贊許的目光……二人之前商談很多事情,在皇帝威逼下,隻有他們站出來承擔重任,對别的大臣才會形成指引。
朱厚照沒有動怒,不過也沒有多耐心,一擺手:“說吧。”
何鑒認真地說道:“老臣得知西南一帶,去年五六月間爆發民亂,有地方部族沖擊官府,以至四川、貴州等地糧食嚴重減産,政令不得通達。加之中原地區民亂頻乃……如今四海内并非安定祥和。”
朱厚照眉頭緊皺:“何卿家這是何意?”
何鑒道:“以老臣之意,攘外必先安内,當迅速出兵平息民亂,安定民心。”
雖然何鑒沒把話說得太過深沉,但簡短幾句就讓朱厚照明白他的意圖。
朱厚照若有所思地往謝遷身上瞄了幾眼,好似在說,這些話不會是你謝老兒教的吧?
在場大臣心知肚明,分明是謝遷拿國内動亂做借口,阻止朱厚照出兵,至于這方式是否奏效姑且不說,但至少說明謝遷态度明确,那就是堅決不出兵!
朱厚照道:“地方民亂年年有之,難道川貴等地就沒有合格的官員維持地方安穩嗎?隻要未危及朝廷統治根基,朕就不會強求。說起來,西南之地當初也不太平,虧得沈卿家領兵平息……朕前幾天還得到消息,山東巡撫胡琏胡卿家平亂有功,估摸再有一個月左右,便可班師回朝……”
如果是以往,因劉瑾刻意隐瞞,朱厚照又隻顧着吃喝玩樂,對朝中事務基本是一問三不知。自打劉瑾謀逆後,朱厚照便有了覺悟,知道對朝事全不知情可能會造成奸臣擅權甚至危及皇位安穩,加上張苑對朝事不敢隐瞞,朱厚照說起軍務來基本可以做到侃侃而談。
何鑒道:“那以陛下之意,是想将山東巡撫調任西南?”
朱厚照笑了笑:“朕絲毫也不擔心西南民亂,現在隻要把京畿以及山東、河南之地叛亂平息便可,朕要舉兵平定草原,此乃兩年前所定國策,當時諸位卿家可都是見證人,難道還會出爾反爾不成?”
剛開始朱厚照尚帶着笑容,說到後來,臉色變得冷峻,目露兇光,四下打量,好似在說,誰出來說喪氣話,就讓誰不好過,你們最好都識相點兒,老老實實待在原位。
在場文臣,都是六部和各寺司高官,起碼都是侍郎、少卿級别,這些人懂得中庸之道,當初劉瑾權擅天下時,朝廷内老臣數量急劇減少,連楊一清這樣的後進現在都已做到戶部尚書,類似的大臣可不少,經曆過劉瑾的血腥清洗,誰都不想出來挑頭。
何鑒也不好接茬,因爲他發現要勸阻出兵,還是由謝遷出面說話最合适,因爲當年他是兵部侍郎,曾全力輔佐沈溪推動兩年平草原的國策,現在他若是反對,難免落下兩面三刀的口實。
所以,何鑒幹脆後撤一步,把“機會”讓給别人。
謝遷馬上出列:“陛下,老臣認爲今年出兵草原并不合适。”
謝遷這一表态,君臣間的矛盾立即凸顯,在場大臣屏氣凝神,想看朱厚照和謝遷怎麽争鋒。
皇帝主戰,首輔卻反對,雙方碰撞很可能是火星撞地球,誰想朱厚照隻是笑了笑,道:“謝閣老某些方面的認知太過偏激,朕不想跟你争論,你愛怎麽說都行!誰還有禀奏?沒了的話,朕準備回去歇着了!”
說到後來,朱厚照幹脆連起碼的掩飾都沒了,不說退朝後要去做什麽大事,幹脆挑明說要去睡覺。
謝遷當即跪下,一臉堅毅:“陛下,出兵會危及大明千秋基業,難道您想讓大明社稷毀于一旦嗎?”
“請陛下三思。”
何鑒一看這架勢,不出面幫謝遷是不行了,幹脆改變立場,由中立變成主和,出列跟謝遷一起下跪,别的大臣也都在二人指引下跪下請命。
場面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絕大多數人都不敢擡頭看朱厚照,也不知皇帝有何想法。過了半晌,不見龍椅上有動靜,卻聽謝遷繼續道:“陛下,草原廣袤,而鞑靼、瓦剌等部族民風彪悍,若在草原上與之開戰,大明優勢盡失,恐重演英宗時土木堡之禍。”
謝遷怕朱厚照甩袖而去,旁人不敢擡頭他卻敢,目光炯炯地盯着皇帝。
朱厚照端坐于龍椅上,神色平靜:“謝閣老的意思是讓朕當個窩囊的帝王,忍氣吞聲過活?朕可不想守着祖宗的一畝三分地,昔日太祖太宗屢次派兵平草原,雖未完全平息,但至少草原部族不敢大舉進犯我大明……到了近幾十年,草原部族屢犯中原,先是瓦剌人,随後是鞑靼人……鞑子可說亡我之心不死,不給他們一點教訓,怎麽能讓未來幾十年上百年邊關平安無事,大明百姓過上好日子?”
從情理上說,朱厚照分析得相當透徹,朕不是空喊口号,隻是想把草原部族的鋒芒給打下去,爲大明邊境保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和平期。
如果你們阻礙,就是跟朕過不去。
謝遷道:“但出兵草原,很可能會因此斷送大明江山。”
朱厚照厲聲道:“謝卿家,你是朕的恩師,甚至是先帝恩師,所以朕敬重您,就算您出言不遜朕也沒說什麽,但你現在分明是危言聳聽,難道隻有如此才能體現你是大明忠臣,而朕是個昏君嗎?”
“陛下……”
謝遷仍舊不肯罷休。
朱厚照道:“出兵之事,乃當初朝議所定,諸位卿家都是同意的,怎麽到今日卻開始唱衰呢?你們是不是想說,當初制定國策隻是爲了鬥劉瑾,現在劉瑾人已經死了,你們無所顧忌,所以朕的話你們就可以不聽了,是嗎?”
沒人會想到朱厚照把話說得這麽透徹直接,全都低下頭不敢吱聲,連謝遷都不例外。
更有人意識到,朱厚照殺掉劉瑾後其實已心生悔意,無論劉瑾是否真有謀逆之舉,至少有他打理朝政,朱厚照日子過得很舒心,甚至到現在還在享受劉瑾故去的福蔭……由于查抄閹黨府邸收獲豐厚,短時間内豹房開支不愁。
文臣其實并不害怕皇帝,他們可以在朝堂上死谏,以此全自己的忠義名聲,青史留名……儒家思想中,皇帝雖然高高在上,但文臣應以天下爲己任,不讓君王沉迷逸樂是應盡的職責。
但若有個專權的宦官一切就不同了,劉瑾在朝時,謝遷根本不敢這麽說話,當初還是沈溪出面參劾劉瑾,結果被發配出京,而謝遷卻充當了縮頭烏龜,不是因爲他沒骨氣,而是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最好不要跟無賴講道理。
朱厚照站起身:“朕要讓大明子民不再受戰亂之苦,所以趁着現在朕年輕力壯,親自領兵出征草原,一次将北方所有安全隐患解除……如果誰再反對,就是跟朕作對,跟天下黎民百姓福祉作對,别怪朕翻臉無情。”
“陛下!”
謝遷可不管朱厚照怎麽威脅,隻認爲自己是對的,磕頭道,“請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怒極反笑:“怎麽,謝閣老準備在這裏死谏?那就繼續跪着吧。來人啊,抽調東廠和錦衣衛入殿,除了謝閣老外,誰敢在這裏跪谏,一概杖責,直到求饒表态肯出宮爲止……不走就打到你們走!看誰還敢跟朕作對!”
朱厚照這會兒就像個不講理的孩子,誰跟他作對,就讓誰屁股開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