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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6章 殺雞焉用牛刀

第1796章 殺雞焉用牛刀

時值三更。

紫禁城端甯殿内,燈火昏暗。

張太後一身寬松的華服,坐在美輪美奂的屏風後面,前面隔着屏風侍立的是謝遷和張鶴齡這一文一武兩名朝廷重臣。

陪同張太後一起出來接見的内監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戴義,旁邊還有幾名常侍和宮女。

“……兩位卿家,這禁宮本是大臣面見聖上商議朝事之所,哀家本無資格見爾等,更無資格與爾等商議朝廷大事。卻不知深夜來訪,所爲何事?”

張太後聲音低沉。

張鶴齡往謝遷身上瞄了瞄,這會兒他不會主動站出來說話,隻等謝遷開口。

謝遷對着屏風方向拱手:“回太後,昨日朝中大臣紛紛彈劾禦馬監監督太監魏彬魏公公,論魏公公擅權、受賄、貪贓枉法等十六條罪狀,老臣特地以此事呈奏太後,請太後将魏公公奪職賦閑,以正朝野視聽。”

“啊!?”

聽到謝遷的話,張太後很是驚訝。沉默一會兒,她才問張鶴齡:“壽甯侯,你入宮也是跟哀家說此事?”

張鶴齡道:“太後所言極是,下臣跟謝閣老和朝中衆位大臣意見一緻,魏彬手握兵權卻不思皇恩,有損我大明朝廷威嚴,當對其法辦!”

“唉……”

張太後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用不确定的語氣問道,“兩位卿家來說之事,不該去面呈皇上,由皇上定奪嗎?豈能由哀家做主?”

謝遷道:“回太後,老臣也想呈奏陛下,隻是陛下長期逗留宮外不歸,如今朝野上下群情洶湧,陛下全不知情,若事情繼續發展,爲魏公公警覺而懷不軌之心,怕是京師危殆,所以請太後娘娘當機立斷,将魏公公奪職,消除隐患。”

張太後道:“謝閣老不明白哀家的意思,哀家不過是個婦道人家,平時不出宮門,對于朝堂上的事情不是很明白,若行事有所偏差,皇上那邊必定怪責。”

張鶴齡笑着安慰:“太後娘娘多慮了,内監的事情,并非朝廷公事,而是皇家内部事務,太後和陛下着魏公公監三千營,是爲保護皇宮安全,如今魏公公作奸犯科爲朝臣所劾,太後隻是将他差事交與旁人,至于定罪……那是朝堂的事情,太後娘娘無須做什麽。”

張太後有些不太明白:“哀家可以如此行事嗎?”

“當然。”

謝遷順着張鶴齡的論調道,“魏公公貪贓枉法是否屬實暫且不論,若陛下要徹查此事,必令魏公公警覺。不如将之召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着其将職位交出去京城皇莊賦閑,如此朝臣怨怒可平息,事情不必走三司衙門便可圓滿解決。”

“哦。”

張太後恍然大悟,點頭不疊,“謝卿家言之有理,若讓朝廷查案,不管魏公公是否有罪,都會令皇室蒙羞。魏公公身屬内宮,不如跟他說明白,相信他會理解哀家和兩位愛卿的良苦用心,那時……皇上更容易面對大臣。”

謝遷笑着行禮:“正是如此。”

張太後怕有什麽問題,又問了張鶴齡一句:“壽甯侯,你覺得如此做合适嗎?”

張鶴齡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謝遷,心想:“謝老兒果然是歹毒,所謂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怎麽那麽像當初皇上說服蕭敬讓其主動請辭?難道那時也是他向皇上提出的建議?”

“壽甯侯!?”

張太後見張鶴齡不答,提高音量追問一聲。

“臣在!”

張鶴齡回過神來,恭敬行禮,“回太後娘娘的話,臣認爲如此做甚爲妥當,既不傷和氣,還能将事情化解,陛下也不會有怨言,實乃一舉多得!”

張太後雖然能駕馭自己的丈夫,但在朝事上基本沒什麽主見。

她一想,現在是德高望重的内閣首輔,還有自己的親弟弟一起前來請求,事情必然沒什麽問題。

掌管三千營的魏彬,是京師三大營其中一營的都督,手頭權力不小,跟掌管京營的張鶴齡有一定利益沖突,以前張鶴齡曾在姐姐面前抱怨過這件事,現在張太後做這些,其實是想幫弟弟,爲自己的娘家出力。

兒子再親,也擺脫不了身上流着張家血的事實。

……

……

魏彬即便地位尊貴,但說到也僅僅是個太監,且又不像劉瑾那樣隻手遮天,沒有出宮居住的資格。

張太後派人傳召,就算魏彬知道自己被朝臣彈劾,依然不得不夾着尾巴乖乖地到端甯殿報到。

魏彬進了殿門,見謝遷和張鶴齡同時在,心裏就知道是怎麽回事,當下哭喪着臉,跪下來磕頭不已:

“奴婢拜見太後娘娘,願太後娘娘千歲金安。”

張太後道:“起來說話吧……魏公公,今日哀家傳召你來,是謝尚書和壽甯侯有事啓奏,哀家想聽聽你的意見。”

魏彬站起身來,低着頭恭敬地回道:“太後娘娘請訓示。”

“嗯。”

張太後微微颔首,道,“昨日朝中有很多大臣彈劾你,說你有一些地方做得不對……哀家知道你是忠臣,不會做出有損皇室安危之事,但平時總該檢點一些,沒來由怎招惹一身是非?”

魏彬馬上又跪到地上,磕頭不疊:“太後娘娘,奴婢冤枉啊。”

“冤不冤枉,哀家不想過問,就算有人真的冤枉你,也是因爲你在一些事上處理得不好……哀家沒說錯吧?”

張太後語氣平和,一點沒有問罪的意思。

魏彬非常爲難,他總不能說張太後這話是錯誤的,況且這會兒張太後并非是問罪,隻是跟他講人情說道理。

魏彬頭伏地:“是奴婢做得不對,讓太後娘娘爲難了。”

張太後語重心長:“你們這些宮内的老人,都曾輔佐過先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哀家難道不記得?就算朝臣有一些小小的意見,哀家也不能斷了自己手足,隻是哀家想要讓那些大臣安份下來,到底大臣才是大明的基石。”

魏彬哭訴道:“太後娘娘的恩情,奴婢幾輩子也報不完,請太後娘娘恩準,賜奴婢白绫。嗚嗚嗚……”

劉瑾身邊的人都是演技派。

謝遷看到魏彬在那兒哭着求死,心裏很惱火。

“一個二個别的沒學會,求死的樣子倒是跟真的一模一樣,有本事你就挂根繩子自個兒去死啊!”

謝遷心中憤懑地想。

魏彬知道自己罪不至死,才會用死來表示忠心。

最熟悉這個套路的其實是朱厚照,張太後卻顯然不太适應這種哭訴方式,眼睛立即紅了起來,聲音有些哽咽:

“魏公公,平息一下心情吧,沒人說要殺你,哀家的意思是讓你先卸職去京郊皇莊休息一下,皇上和哀家不會虧待你。”

張鶴齡在一旁笑着安慰:“是啊,魏公公,沒人定你的罪,怎會殺你?太後是讓你暫時避開京城這是非之地,到皇莊過一段清閑的日子,俸祿照領,還不用爲朝事勞心,難道不好麽?隻要你将執領三千營的權力交出來,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麽,都既往不咎!”

魏彬跪在那兒說道:“太後娘娘,奴婢若有罪,爲何您不索性殺了奴婢?”

張太後道:“魏公公,你是否有罪,哀家不知,也不想計較,哀家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在宮裏做事的老人,都是皇上和哀家的親人,若是你不能體諒哀家,那就當哀家沒說過這番話!”

“不敢!”

魏彬磕頭道。

張太後問道:“那你是接受哀家所言,暫時去皇莊閑住,還是不接受?”

魏彬擡起頭望了屏風後一眼,随即又看看旁邊站着的謝遷和張鶴齡。

換作以前,身邊有劉瑾撐腰,魏彬或許還敢掙紮一下,但現在他孤掌難鳴,太後已經打定主意,很難再把局勢扳回來。

魏彬是個聰明人,這會兒劉瑾不在京城,将來是否回來難說,暗忖:“若在得罪首輔和國舅之餘,又得罪皇後,我如何還能在宮裏立足?以前我幫劉瑾掌權,現在劉瑾不在京城,我就算堅持也沒人領情,隻能碰一鼻子灰,不如就此卸職,如此一來那些言官也不會再針對我。”

想到這裏,魏彬恭敬領命:“太後娘娘,奴婢的命是您賜給的,怎敢違背您的意思?奴婢這就去跟陛下提請,明日離開皇宮……”

屏風後傳出張太後的聲音:“不必去見皇上了,這件事由哀家做主,回頭哀家會跟皇上說明,你隻管回去将差事放下,出宮前往皇莊便是。”

魏彬問道:“啓禀太後,不知奴婢的差事由何人繼任?”

張太後忽然意識到,說了大半天,關于誰來接替魏彬的事情竟然沒來得及說,立即問道:“謝閣老,壽甯侯,兩位卿家有合适人選嗎?”

戴義臉上多了幾分期待,執掌三千營意味着掌握軍隊,若是他能以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身份兼領這個差事,在宮中的地位會提升許多。

謝遷往屏風旁侍立的戴義看了一眼,心想:“戴義懦弱無能,讓他執領三千營,将來若劉瑾回來,怕是會将權力乖乖交出。”

謝遷尚未表态,張鶴齡迫不及待道:“太後娘娘,您認爲張苑張公公如何?他如今可是禦馬監掌印……”

聽到這話,謝遷當即用嚴厲的目光盯着張鶴齡。

顯然,張鶴齡公然破壞了之前的盟約。

原本二人商議的結果,三千營交給兵部,而作爲回報,内閣和兵部不再幹涉京營曆年财政預算和撥款,等于是給了張鶴齡貪墨的機會。

張太後不知張鶴齡提議的人選未經與謝遷商議,笑着說道:“張公公做事沉穩,哀家甚是欣賞,他本就提領東廠,讓他再督三千營也不錯,謝卿家以爲如何?”

張氏姐弟的話,完全将謝遷的計劃打亂。

他心想:“之厚之前隻是讓我找張鶴齡一起進宮觐見太後,提議将三千營兵權歸于兵部,但如今商議的卻是三千營領軍太監,他沒提議人選,到底誰來擔當合适?”

張鶴齡笑道:“怎的,謝尚書還有更好的人選嗎?”

謝遷面對姐弟二人的攻勢,隻能被迫接受,行禮道:“回太後的話,老臣認爲可行,不妨就由張公公暫掌三千營,但具體事宜,要等陛下和兵部商議後再行安排。”如今他隻能用緩兵之計,先讓張苑出來擔當重任,至于将來誰督軍三千營,另說。

張鶴齡臉上堆滿笑容,俨然成爲此番彈劾魏彬的最大赢家,畢竟三千營的兵權和監察權都已落在他的手上,以後京營再沒人能跟他叫闆,等于說京師防備全都被他掌控。

張太後道:“既然人選已經定下來了,那這件事便如此決定吧,派人去傳召張公公過來,哀家有一些事跟他說……魏公公,你回去整理自己的東西後,明天一早便出宮去吧,哀家會讓人爲你安排妥當……”

……

……

事情圓滿完成,張鶴齡和謝遷一起出了端甯殿。

二人往午門而去。

張鶴齡面帶喜色:“還是謝尚書老謀深算,進宮來跟太後一說,便把閹黨要人魏彬給拿下,這下劉瑾羽翼已折,無法展翅而飛,謝尚書功不可沒!”

謝遷因張苑出任三千營都督之事惱火不已,黑夜中,他瞥了張鶴齡一眼:“劉瑾在宮中的勢力尚未全數鏟除,更遑論朝中的閹黨勢力?壽甯侯何來自信劉瑾不能重振威勢?”

張鶴齡笑道:“那還得再仰仗謝尚書,若是能将朝中奸佞悉數鏟除,那時朝事還不是由謝尚書您做主?”

謝遷臉色漆黑,卻不能跟張鶴齡翻臉發作,拼命安慰自己:“此時跟外戚相鬥沒有任何好處,不管是先皇還是現在的陛下,因爲張太後的關系,對外戚勢力非常縱容,就算作奸犯科也無從懲戒,更何況如今外戚隻是擅權?”

謝遷道:“朝廷制度,需要大家一起維持,壽甯侯身爲朝臣一員,肩負着與老夫同樣的使命,怎能說誰仰仗誰?”

張鶴齡哈哈一笑,不再跟謝遷讨論這個問題,暗自嘀咕:“你謝老兒現在還想讓我幫你鏟除焦芳、劉宇等人的勢力?想得倒是挺美,隻要我作壁上觀,這些事你自然會跟沈之厚那小子去辦,我隻管等着收現成的好處便可。”

謝遷心裏很不爽,卻又無可奈何,即出宮門前,他出言提醒:“壽甯侯這會兒該去三千營看一眼,免得魏彬亂來……”

張鶴齡之前還沉浸于大權在手的膨脹心态中,聽到謝遷的話,立即反應過來。

現在張太後隻是撤了魏彬的職,拿走魏彬的令符,但不代表魏彬不會聯絡舊部拒不放權,甚至公然造反。

張鶴齡笑道:“多謝謝尚書提醒,本侯這就往三千營駐地,謝尚書欲往何處?是否要本候找家奴送謝尚書一程?”

“不必。”

謝遷闆着臉道,“老夫抱恙在身,今日入宮一次便覺頭暈眼花,這會兒正要回府,告辭!”

二人在大明門分道揚镳。

張鶴齡說是去三千營,其實是先回府,然後叫人通知張延齡,再招來京營一衆将領,一起前去收權。

至于謝遷則真的是回府,此時他已身心俱疲。

……

……

眼看到了四更天。

豹房門前,除了沈溪和焦芳外,其餘人等已經進了自家的馬車和轎子。

沈溪精神很好,畢竟他習慣了熬夜,坐在那兒優哉遊哉,神遊天外,至于焦芳則明顯撐不住了。

焦芳年過七十,身體衰弱不堪,跟沈溪這樣年輕力壯的比耐性顯然有些爲人所難,但焦芳确實是個硬骨頭,一直死撐着不肯挪步,直到最後靠着椅背沉沉睡了過去。

好在風停了下來,也未下雨,這時沈溪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焦芳給驚醒了,他下意識地往周圍看了一眼,發現自己的家仆不知何時站在身旁。

“老爺,您可算醒了,府上有人拜訪!”家仆一臉焦急。

焦芳厲聲喝道:“沒看到老夫正有朝事要辦,退下!”

或許是平時焦芳對自己的下人太過嚴厲,以至于那家仆一臉懼色,但奇怪的是他仍然強撐着不肯退下。

沈溪一臉關切:“要不焦閣老先回府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再回來跟在下一起等候面聖?怕是到天亮前,難以見到陛下。”

焦芳瞪着沈溪,心道:“你當我不知道老夫走後,你有辦法進得了豹房門?或許謝于喬也在什麽地方等着,我走後他便會過來,跟你和周經等人一起進去面聖!想避開老夫?哼哼,老夫就是不走,看你有什麽轍!”

焦芳道:“老朽豈能半途而廢?今日不能面聖,便不走了。”

那家仆實在等不及,隻能是無奈地道:“老爺,謝閣老已入宮。”

“你說什麽?”

焦芳當即站起身來,怒視家仆。

恰在此時,周經跟着屠勳、李鐩、張巒和王敞等人一道過來,周經開口問道:“孟陽兄,何事讓你動怒?”

焦府家仆見這麽多人到來,頓時不言不語。

焦芳老謀深算,此時心裏無比懊惱:“哎呀,我怎忘了謝于喬入宮面見太後這一出?要裁撤魏彬的職位,何須陛下親自吩咐?太後發話也能成!”

焦芳瞪着周經問道:“伯常,你可知謝于喬入宮之事?”

周經被問懵了,蹙眉反問:“于喬入宮了?去作何?難道是内閣需人值夜?我一直在這兒,從何得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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