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以爲自己能夠掌控和駕馭沈溪,從來都把沈溪當作後輩提攜,從未想到過沈溪居然也有翅膀硬獨自高飛的一天。
被沈溪用言語擠兌一番,謝遷怒從心頭起,一張老臉憋得通紅,瞪了沈溪半晌愣是沒憋出一個字來。
沈溪回到書案前坐下,埋頭寫了一會兒,見謝遷沒有離開的意思,微笑着問道:“怎麽,閣老還有事麽?”
謝遷用冷笑回複沈溪,扁扁嘴道:“你越是如此做派,說明你越心虛……哼,你沈之厚根本就是個收不住心的毛頭小子,老夫說你兩句,你居然跟老夫叫陣,老夫不跟你一般見識……既然你說自己可以對付閹黨,那由得你鬧騰,但如果你胡作非爲,慫恿陛下禦駕親征,休怪老夫出手制止!”
說完,謝遷再也不想在沈溪這裏多作停留,徑直出了兵部衙門。他走後,沈溪站在書案後半天沒坐下來。
這算是……
徹底跟謝遷交惡了?
這是否意味着以後無論自己做什麽事,都要獨自承擔後果?謝遷不可能再跟以前那樣無條件幫助他。
看起來損失巨大,犯不着跟一個老頑固斤斤計較,導緻失去有力臂助。
但想到以後少了一隻蚊子随時在耳邊瞎嗡嗡,沈溪心中帶着一種安然自若的快慰,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沈尚書?”
就在沈溪盤算跟謝遷關系疏遠後的利害得失時,王守仁進到沈溪的辦公房打稱呼。
沈溪收回心神,施施然坐下,然後擡頭打量王守仁,問道:“伯安兄有何賜教?”
王守仁道:“還以爲謝少傅也在這邊,想過來聆聽一下教誨……謝少傅爲何匆忙離開?可是有什麽要緊事跟沈尚書說及?”
之前謝遷帶王守仁去沈溪府上告之劉瑾的事情,一路上謝遷向王守仁推心置腹說了許多事情。
王守仁回到家裏,對父親王華說明此事。王華正直忠耿,就算賦閑在家,也明白鏟除閹黨的迫切性和必要性。
王華教導王守仁,爲人需正心正德,囑咐兒子多跟謝遷和沈溪來往,這樣既能幫朝廷鏟除奸黨,又能跟兩位朝中正得勢的文官首腦親近,對未來的仕途大有裨益。
誰知道這邊謝遷和沈溪先鬧出矛盾來,以至于王守仁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
沈溪道:“謝少傅回内閣處理要務去了,他過來隻是打一聲招呼,伯安兄若無事的話,先将西北各軍鎮情報整理一番……這些是三邊最近幾年的财政調配情況,占了兵部财政支出的六成往上……”
沈溪沒跟王守仁探讨太多關于對付閹黨的事情,覺得這件事跟王守仁沒太大關系,就算要拔擢王守仁,也不是眼下,因爲此時沈溪對王守仁沒有更好的安排。
王守仁不明就裏,按照沈溪的吩咐把賬目拿了過去,其實這些賬本他在榆林衛查案時都看過了,京城這邊的賬目基本出自三邊,多爲“假賬”,壓根兒就沒有清查的必要。
王守仁即将離開時,沈溪忍不住出言勸解一句:“伯安兄,關于朝廷黨派紛争,你我在朝中根基淺薄,還是不要過多涉及才好……這也是明哲保身之道,我現在也是行一步看三步,摸着石頭過河,莫怪在下未将一些事如實相告。”
王守仁笑着點頭:“之厚,你見外了,我怎會多心?不過閹黨之禍,不得不除,這需要你和謝少傅多多費心,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最後,王守仁還是表明了态度,這也是他和他父親共同抱有的态度。
……
……
宣府鞑靼犯邊一事,在沈溪向朱厚照上奏兩天後,開始有大批翔實的情報傳遞到京城。
之前還算是秘密,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是滿城皆知。
因爲宣府距離京城不遠,有弘治十六年京師保衛戰的經驗,爲了确保京師的絕對安全,京城進入全面戒嚴狀态,城門隻有早晚各開一個時辰,防止鞑靼騎兵長驅直入殺入京畿,威脅京城安全。
朱厚照之前讓沈溪調查情報,以确定自己是否禦駕親征,但随着戰報如雪片一樣飛到京城,他這邊對前線的情況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甚至鞑靼出動多少人馬,劫掠哪些地方,也不需要沈溪羅列清楚,他想知道的,通過廠衛系統一律能知曉。
六月初五,距離朱厚照大婚之日已不到三日,朱厚照把文武大臣召集到奉天殿,這也是他登基以來少有召開的大朝會。
每次大朝會京城所有正五品以上官員都要出席,此外尚有六科、翰林院、詹事府的低品階官員也會列席,而這次大朝會議題隻有一個,就是關于西北軍事。
朱厚照一上來便表達自己的觀點:“……朕獲悉鞑子犯邊後,心中無比憂慮,先皇新喪,鞑靼趁朕新登基社稷未穩時來犯,實在是對朕和大明的挑釁,朕不甘做懦夫,軍民也不會容許朕做懦夫。”
“諸位臣工,朕決定禦駕親征,親自帶兵前往宣府,将來犯的鞑靼人擊潰,守禦國門!”
小皇帝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但在很多大臣聽來,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怎麽就是挑釁?
怎麽就成了懦夫?
鞑靼人年年犯邊,其實所求不過是跟大明通商的權力,但可惜朝廷隻有被鞑靼人打怕的時候才會開放通商口岸。
弘治十六年後,西北關塞内外貿易中斷,草原上的蒙古人想得到任何中原貨物,都隻能靠劫掠所得。
當然也有一些不怕死的商人,出塞做生意,但這種情況極少見,畢竟這個時期大明對關塞管控還是非常嚴格的,這些能夠随意出入長城的商人跟地方督撫、總兵脫不了關系。
正如沈溪所知,朱晖和劉宇等督撫就曾派人跟鞑靼人貿易,獲取暴利。
若是換作以前,朝中文官分爲兩個陣營,閹黨和那些忠直的文官在意見上有很大分歧,但這次聽說朱厚照要禦駕親征,朝堂上下出奇地團結。
閹黨陣營的排頭兵,吏部尚書劉宇出列說道:“陛下,鞑靼侵犯宣府方數日,不過是趁着我朝夏收在即,入關騷擾,這跟宣府一線長城尚未修複完畢有關……爲今之計,當靜觀其變,按照以往慣例,鞑靼兵馬會在半月到一月間撤走,夏收結束後,鞑靼人搶無可搶,自然會退兵。”
劉宇作爲曾經的大同巡撫,對于宣府周邊軍情非常了解。他出來說話,道理淺顯易懂,旁人聽了也會信服。
……
……
朝議剛開始,劉瑾就借助劉宇之口,清楚地表達出了他的意見,那就是不支持朱厚照禦駕親征。
顯然,朝臣都知道劉宇可以代表劉瑾,那些賣身投靠閹黨的大臣都懂得見風使舵,他們原本就因爲皇帝新登基、沒有留下後代以及英宗土木堡之變的前車之鑒等因素而不支持皇帝禦駕親征,聽到劉瑾表态,很多人不再有顧忌,紛紛站出來說話。
率先出列表達意見的是都察院和六科之人,禦史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跟朝中不正之風作鬥争。
皇帝居然異想天開出宮闱,禦駕親征,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最大的異端。
劉瑾和謝遷作爲朝中兩大勢力的支柱,此時都選擇了冷眼旁觀,沒有一個主動站出來說話,而是等那些中下層官員先出來勸谏,把聲勢造起來……這種注定會得罪皇帝的活計交給别人來做再好不過。
排在文臣一列第六位的沈溪,這會兒也在看熱鬧,見後面六科的人一個個不怕死一般出來說話,心想:“誰都知道皇帝有多任性,這樣還敢站出來頂撞,簡直是拿自己頭上的烏紗帽開玩笑……唉,真可憐,被劉瑾和謝老兒當槍使了還懵然未知!”
朱厚照聽到禦史言官的話,心裏惱火,他冷冷地打量謝遷,偶爾也會斜眼看劉瑾,卻沒一人站出來說話。
此時朱厚照不着急去問詢沈溪的意見,他是個聰明人,明白若是這件事隻有自己和沈溪支持,那很可能會造成朝廷嚴重的對立,一定要先找到支持他的人,再由這些有名望的人去壓制朝中反對聲音。
朱厚照聽了半天,見無人出來幫他說話,當下一擡手,爆喝一聲:“夠了!”
眼見皇帝發怒,奉天殿内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低下頭,等待朱厚照發話。
朱厚照黑着臉,喝問:“怎麽?朕說話不好使還是怎樣?朕說了要禦駕親征,你們便一起來跟朕唱反調,是覺得朕的脾氣好,可以容忍你們放肆,是嗎?”
朱厚照根本不想講大道理,幹脆拿出帝王的威嚴來說事,準備以權勢壓人。
在場大臣就算滿肚子牢騷,這會也不敢出來說話了……如今宦官當政,就算說出的話再有道理,也沒人會領情,說了等于白說,還會給自己找麻煩,倒不如把這種怒火上澆油的“好事”留給别人。
見在場無人說話,朱厚照怒視劉瑾,大聲問道:“劉公公,你覺得朕是否應該禦駕親征?”
劉瑾這下子被擺在一個下不來台的位子上,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在劉瑾指望他自己派系的人出來解圍的時候,謝遷倒是先發話了:“陛下,老臣以爲,您禦駕親征,當謹慎爲上!”
朱厚照原本正在打量劉瑾,期待聽到一個滿意的答複,猛然聽到謝遷插話,他強忍怒火,斜着眼睛看了過去,厲聲喝問:“謝閣老,你不支持朕的決定,是嗎?”
站在文臣首位的謝遷,沒有直視皇帝,也沒有回頭看沈溪,直接拱手行禮:“若陛下做出的是正确的決定,老臣自然全力支持,但如今陛下決策已威脅到大明社稷安穩,老臣絕不會坐視不理!”
劉健和李東陽已退出朝堂,不過當年内閣三叉戟中的謝遷卻留任,現如今謝遷繼承了劉健等人的責任,以文官正統思想督導皇帝,讓朱厚照按照正确的道路前行。
朱厚照黑着臉,怒視謝遷:“謝閣老,你覺得朕不應該禦駕親征?甚至認爲朕的決定已威脅到大明社稷安穩?!”
朱厚照成功讓劉健和李東陽等托孤重臣緻仕,大權獨攬,體會到以權勢壓人帶來的美妙感覺,慢慢地已經習慣這種威脅人的口吻。
以前他當太子和新登基時,低聲下氣的時候多,而現在脾氣卻開始變得暴戾,動不動就會對身邊的人打罵,誰不順他的心意,便會被懲罰,就算是顧命大臣謝遷也不能得到他禮遇。
謝遷回道:“陛下年少,尚無婚配,更無子嗣誕下,先皇血脈傳承到陛下這裏,已無儲君備選……敢問陛下一句,若您領軍出兵有個什麽三長兩短,誰來治理萬民?”
“大膽!”朱厚照喝斥,“你分明是詛咒朕去死!你覺得朕去了宣府後,一定性命不保,是嗎?”
謝遷沒有被朱厚照的威嚴吓退,依然用堅定的語氣道:“老臣并未有僭越不敬之心,但事實便是如此,但凡戰事發生,沒有一件事可以提前預料,當年土木堡之變的慘痛後果,陛下難道忘了?”
饒是在場的人都知道接受孝宗托孤的謝遷承擔着勸谏皇帝的責任,卻沒想到他會把話說得如此直白和切入人心。
很多話,根本就不能提,謝遷卻直接說了出來,甚至拿英宗土木堡之變說事,點明你祖宗有前車之鑒,你最好識相點,别亂來!
朱厚照氣憤不已,他想說服謝遷,或者用威逼喝退,但發現根本做不到。
熊孩子本身就是個色厲内荏之人,說白了就是徒有其表,想不出對策。
面對謝遷,打不得罵不得,更不可能把人趕走,到底是三朝老臣,他還等着謝遷打理朝政,自己溜邊兒享清福。
朱厚照見無法跟謝遷溝通,再次看向劉瑾,問道:“劉公公,你覺得朕是否應該禦駕親征?”
劉瑾本以爲自己的事情已經結束,正躲在一邊看謝遷的熱鬧,沒想到朱厚照毫無征兆地又把矛頭指向他,稍微一怔,随即俯首行禮:“陛下……這……謝尚書所說的……有幾分道理!”
這會兒劉瑾既不想贊成,也不想出面勸阻,幹脆把一切責任都推到謝遷身上,就算皇帝記恨,也會把賬算到謝遷頭上。
朱厚照怒道:“不管你們如何反對,朕已決定要禦駕親征,誰反對的話,朕一律問罪!”
“陛下請三思!”
謝遷說完率先跪下,然後劉瑾跟着跪下。
“陛下請三思!”
有了劉瑾和謝遷表态,在場大臣心裏有了數,本着法不責衆的心态,所有人都跪下勸谏,讓皇帝收回成命。
面對奉天殿内外密密麻麻跪下的文武大臣,朱厚照束手無策,氣得渾身發抖……說到底,他是皇帝,不能跟劉瑾那樣胡作非爲,看起來這一回君臣對壘中朝臣獲勝,倒不如說是劉瑾勝利。
因爲朱厚照無法駕馭群臣,隻有靠劉瑾,而劉瑾卻不會跟朝臣講什麽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