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想當的皇帝,是個無憂無慮可以縱情聲色犬馬的天子,在這熊孩子心目中,根本就不懂什麽家國責任,他含着金鑰匙出生,不需要考慮吃穿住行,也不需要擔心将來工作和家庭,前半生當個無憂無慮的太子,後半生則做一個盡情享樂的皇帝。
從一開始,熊孩子就把做皇帝當成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渾然不知皇帝這個職業是多麽艱巨的挑戰。
此時乾清宮内,閣臣李東陽和謝遷,以及張懋、馬文升、張鶴齡,一共五位大臣正在接受弘治皇帝傳見。
劉健作爲内閣首輔,本應列席此次重要會議,但因劉健稱病不起,朱祐樘沒有勉強,便讓劉健暫時留在家中養病。
朱祐樘手上拿着幾份西北發來的戰報。
戰報中,劉大夏表示已出兵往甯夏鎮,收複榆林衛有望的同時,還可能在戰事末端打幾場說得過去的勝仗,順便剿滅一些鞑靼部族,雖不能對戰局有根本性的影響,也不會傷及鞑靼根本,但好在算是大明的一次絕地反擊,朱祐樘又重新燃起建立文治武功的希望。
李東陽道:“陛下,西北之戰已近尾聲,劉尚書用兵神速,若可在甯夏、陝西等地與鞑靼殘餘相遇,邊軍勝算頗高,或可一舉收複失地,揚我大明國威!”
李東陽說的都是些套話空話,以至于朱祐樘覺得不怎麽中聽。
苦心準備一年的戰事,征調幾十萬将士,雲集邊陲,結果反倒被鞑靼破關而入,幾十萬大軍血灑疆場,結果隻混了個“安慰獎”殺幾個鞑靼人糊弄人,堵住百姓悠悠之口,朱祐樘不由覺得自己這皇帝當得很窩囊。
在朱祐樘看來,收複失地這個他可以期待,鞑靼人并無經營大明城池的打算,至于揚大明國威,他怎麽都不會相信。
西北之前的系列敗仗已是事實,除非此後能打得鞑靼人如喪家之犬,跟弘治十三年一樣,反敗爲勝殲敵數萬,亦或者長驅直入草原,這才是真正的“揚國威”,否則就是自欺欺人。
朱祐樘躺在病榻上,慢慢側過頭,神色間有些無奈,悠悠地歎了口氣:“馬尚書,你十多年前在西北之地用兵,數年于一日,對于西北形勢有獨到的判斷,卿家以爲,當如何用兵方能徹底扭轉頹勢?”
也許是弘治皇帝話問得太過直接,扭轉頹勢,弦外之音是皇帝并不承認光複延綏是“揚國威”,因爲劉大夏收拾的很可能隻是一批散兵遊勇。
馬文升若一味強調現在隻是短暫遇挫,并無法令皇帝感到滿意,隻能改變口風,承認西北這一戰的确有疏漏才導緻失敗,這責任顯然不能讓皇帝來背。
馬文升道:“回陛下,西北戰事進入最後階段,不若穩中求勝,收複榆林衛左近之地,修複被損毀城牆,實不宜再大舉興兵。經年之後,西北民生有所恢複,再調兵北上,或可趁鞑靼不備,一舉踏平草原!至不濟也可光複河套!”
朱祐樘聽了馬文升的話,一時沉默不語。
李東陽和馬文升雖爲一代名臣,但涉及西北之戰言論,都采用一個相似的觀點,那就是幫皇帝開脫,不正面面對慘敗。
李東陽主張的是西北仍舊有扭轉戰局的機會,可以揚大明國威,馬文升則主張暫時求穩,先将這一戰體面地結束,來年再去平鞑靼,說出個“一舉踏平草原”這般不切合實際的說法。
在兵強馬壯的時候都尚且不能征服鞑靼人,反倒被鞑靼打得滿地找牙,等來年鞑靼兵鋒更盛,還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雖說李東陽和馬文升都在提不切實際的目标,但他們有一條觀點相似,就是西北之戰已到收官時分,西北淪陷的土地,完全可以通過接下來一兩個月的戰事收複。
至于京畿安危,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提,說明京城在他們眼裏固若金湯。
張懋在旁一直沒說話,此時趁機提出觀點:“陛下,既然西北戰事進入尾聲,京師周邊之地已久烽火,不若解除京畿之地戒嚴,令貨物往來通暢,百姓可安居樂業,不令囤積居奇之徒爲禍百姓!”
朱祐樘原本正在思考馬文升的話,聞言問道:“京師有囤積居奇的不法商賈嗎?”
張懋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他提這件事,是因爲從麾下将校報告中得知張氏兄弟借京城戒嚴大發國難财,半夜私自打開城門,将城外貨物運進城來,利用城内的物資短缺低買高賣。
張懋尚不知此事隻是張延齡一人所爲,跟張鶴齡無關,即便他心中有數,但他知道朱祐樘對兩個小舅子一向偏幫,所以不願意自觸黴頭把這事告訴皇帝,既讓皇帝和張氏兄弟下不來台,又顯得自己多嘴,給皇家找麻煩。
張懋隻是肯定地點頭:“有!”
“那……”
朱祐樘一時遲疑,其實在他心中,暫時不想将京師開禁,這跟西北戰事的激烈程度無關,他是怕自己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别人觊觎皇位,京師戒嚴最有利于皇位傳承。
難得西北用兵,給了朱祐樘京師戒嚴的機會,朱祐樘覺得自己身體每況愈下,便想着讓京師多戒嚴幾天,這也是他在自我感覺掌握不住朝政和兵權時的一種權宜之計。
隻有戒嚴時,兵權才會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
朱祐樘是個善于納谏的皇帝,猶豫不決之下,想問問别人的意見,執掌京營的張鶴齡突然上前奏禀:
“陛下,西北戰事尚未平複,陛下又龍體有恙,如今京城周邊大緻太平,若将京師戒嚴解除,或有宵小之輩趁機作亂,不若暫且維持戒嚴,待年末西北徹底平複,鞑靼敗退草原之後,再行議處!”
别的時候,張氏兄弟的話很不得弘治皇帝待見,主要是張氏兄弟沒多少才學,容易在人前給皇帝“丢人”。
朱祐樘不喜歡這對肚子裏沒多少墨水的小舅子胡亂說話,但這次不同,張鶴齡的話在朱祐樘聽來很中聽。
因爲張鶴齡的話,恰好點中朱祐樘的心思。
在這種類似于朝堂議事的環節,能得到皇帝欣賞,不是提出有效建議的耿直大臣,而是能揣摩聖意的佞臣,所以曆朝曆代,不管是聖明君主還是昏聩的皇帝,既需要有剛直不阿、能爲他做實事的大臣,也需要有揣摩君王心思做铮臣不能及之事的佞臣。
如果全都是些不苟言笑、成天講道理論規矩的臣子,當個皇帝能累死。
朱祐樘很想贊同張鶴齡的提請,繼續維持京師戒嚴,但現在隻是兩個人提出觀點,張懋提出要解除戒嚴,張鶴齡則表示要維持,但張懋身份和地位卻遠在張鶴齡之上,張懋如此老臣的意見不去聽,而偏聽小舅子的意見,會讓人覺得他聽信讒言。
此時就需要有人站出來肯定張鶴齡的建議,隻要形成二比一的形勢,那朱祐樘就可以順理成章應允張鶴齡的提請。
這個人,隻能是善于察言觀色、能夠說漂亮場面話的謝遷。
朱祐樘以前之所以喜歡用謝遷這個人,不是因爲謝遷多有本事,相反謝遷在有沈溪幫忙之前,在内閣三位大學士中辦事能力相對較弱,隻是以能說會道著稱。
謝遷在揣摩人心理上,比之張鶴齡強了不知多少。
張鶴齡隻是個從自己角度出發,維持皇帝的利益,而謝遷則擁有體察人心的本事,能完全顧忌到皇帝的面子和尊嚴。
朱祐樘問道:“謝卿家,關于京師戒嚴之事,你如何看待?”
這種話,問到李東陽或者馬文升那裏,他們大多會把自己最真實的說法說出來,贊同或者不贊同,不但能提出觀點,還能提出合适的理由。
但到了謝遷這裏,謝遷不管自己的想法如何,首先會想皇帝是怎麽想的,或者說哪種說法最符合皇帝的心意。
謝遷一聽,哎呀,不對啊,一個京師戒嚴的問題,至于皇帝會猶豫不決麽?
張懋和張鶴齡有觀點上的沖突,若皇帝心中傾向于采納張懋的意見,斷然不會要他這個閣臣出來說話,那就隻有一種解釋,皇帝更傾向于張鶴齡的觀點,但因張鶴齡在身份、地位上跟張懋有差距,需要一個人出來附和張鶴齡的說辭,如此才能讓皇帝在兩種意見中做出“合适”的選擇。
“回陛下。”
謝遷道,“老臣以爲,京師應保持戒嚴爲好。”
“哦,謝卿家如何會有此觀點?”
朱祐樘一聽就知道謝遷很懂事,回答正合他心意,說得也很直接,方便他采納建議。
通常來說,隻要是謝遷的觀點,别人都不會有太大意見,不會再反駁,因爲謝遷在體察聖意上做得比别人都出色。通常謝遷這麽說了,那就說明皇帝的本意就是如此,沒有必要去觸怒皇帝。
謝遷道:“西北戰事仍有不穩,京師如今秩序井然,若放開戒嚴,在短期内必定會影響民生,此時一動不如一靜,繼續保持戒嚴最好,隻需在早晚各開一個時辰城門和市場,方便城内商戶囤貨和民衆購買糧食菜蔬!”
朱祐樘以前覺得,謝遷能提出個跟他相符的意見就好,并不奢求謝遷能提出什麽好建議。
但現在聽到謝遷說“早晚開各開一個時辰城門和市場”,朱祐樘覺得很有道理,既保持了京師戒嚴,還保證了民生,可謂一舉兩得。
“此建議甚好,朕采納!”朱祐樘欣然道。
在朱祐樘心中,謝遷的地位無形中又拔高了一截,殊不知謝遷的建議根本就是廢話,因爲即便謝遷不提這建議,京師還是會在早晚各開一個時辰城門,同時各大市場也會放開貿易,要不然戒嚴幾個月,城裏的老百姓都去喝西北風嗎?
隻是皇帝對于戒嚴不甚了解,所以讓謝遷輕易就糊弄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