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有事嗎?”朱祐樘咳嗽兩聲,正準備整理好奏本到後庑休息,擡頭才發現李東陽沒走。
“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東陽神色間有些爲難。
朱祐樘微微蹙眉,顯得有些無可奈何……顯然他錯會了李東陽的意思。之前一年多時間裏,李東陽跟弘治皇帝上奏乞老歸田不是一次兩次,這讓皇帝一陣心煩意亂。
你看看劉大學士,已經七十歲,人家請個病假什麽的也就算了,你再看看馬文升,已經快八十了還在爲國效命。
你說你才五十多歲,如此“年輕”居然沒事就跟朕提乞老歸田,話說你不就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裏不痛快嗎?
又不是朕把你兒子害死的,你過繼了個兒子到名下,朕不也賜他入國子學讀書,将來可蔭庇得官?
朱祐樘正待出言安撫,李東陽主動解釋:“陛下,是太子學業之事。”
“哦?”
聽到是自己兒子學業的問題,朱祐樘這才謹慎起來,“太子近來學業有所進步,朕心甚慰。”
李東陽還沒說是什麽事,朱祐樘先給他打了劑預防針……朕覺得兒子最近大有進步,你别唱反調掃朕的面子!
李東陽歎道:“陛下,據老臣所知,太子平日裏在讀一些來曆不明的書籍,恐走上斜路……請陛下禦覽!”
朱祐樘皺眉。
在他看來,書是學知識所用,如果宣揚歪門邪道,不可能成書……朱祐樘自小到大從未讀過儒家正統教育之外的任何書籍,是以覺得非常詫異。
李東陽将懷中的幾冊書呈遞朱祐樘面前,朱祐樘問道:“這是……?”
“回陛下,這是詹事府王右庶子從太子桌案上得來的書籍,翻閱後認爲實在是不堪入目,有傷風化,除了會耽誤太子的學業外,還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具體之事,所列如下!”李東陽趕緊把王華的奏本轉呈。
朱祐樘心情一陣煩躁。
李東陽上來就數落他的“寶貝兒子”,一時間讓他面子上有些過不去,當下擺擺手:“朕知道了,待朕查驗後,再行定奪!”
李東陽還想說什麽,但見皇帝面容疲憊,臉色蠟黃,手抖得厲害,似乎病得不輕,本來還有規勸太子的話隻能咽回去,行禮道:“老臣告退!”
李東陽退出乾清宮時,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隻見朱祐樘正在翻看他剛上呈的那些“邪書”,心裏放寬心了一些,心想:“陛下雖龍體有恙,但還是關心太子,不會容許太子學業荒馳。”
朱祐樘根本不關心兒子平日看什麽書,隻是心情郁結,随便把手頭上的書翻來看看,隻是看了一小段,便不由輕歎一句:“倒是幾分文采。”
沈溪所寫武俠小說,雖然在對話中大量采用俚語,但句子和段落之間結構嚴整,故事往往開篇便引人入勝。
朱祐樘之所以心情不佳,一來是因爲疾病帶給身體的不适,二來則是皇後懷孕身邊沒人作陪,把他給憋壞了,突然見到如此有趣的武俠小說,忍不住繼續看了下去。
朱祐樘看的是《天龍八部》。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爲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恩怨,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展示出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故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衆多,曆史背景廣泛,武俠戰役龐大,想象力豐富,堪稱武俠小說中的豐碑。
對于皇帝來說,民間之事最令他好奇,那些讀書人或許拘泥于禮法,可皇帝不需要,皇帝是天底下最不用講規矩的,因爲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規矩。至于“王化”、“禮儀”這些,皇帝根本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書籍内容是否精彩好看。
建昌伯張延齡在家中悶了大半個月,突然宮裏面傳來消息,弘治皇帝要他進宮,張延齡生怕皇帝姐夫責問他強搶民女的事,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進了宮,來到乾清宮時,卻見皇帝正聚精會神看書,張延齡低着頭上前行禮:“臣參見陛下。”
這句話弘治皇帝根本就沒聽到,張延齡又行禮問安一次,皇帝這才擡起頭來。
“建昌伯……”
朱祐樘怔了怔,才想到是自己把小舅子叫進皇宮來的。
張延齡行禮:“不知陛下傳召,有何交待?”
朱祐樘本來心情無比煩悶,想讓張延齡找一些樂子,其實是暗示張延齡送女人進宮。
朱祐樘以明君自居,但他并不希望身邊全是劉健、馬文升這樣的耿直大臣,大臣越耿直待人就越刻薄,成天聽他們提一些教條一樣的東西讓他覺得心煩意亂,身邊還是需要幾個“會做事”的人,比如張氏兄弟這樣善于察言觀色且什麽都敢幹的近臣來替皇帝“分憂”。
這也是爲何朱祐樘明明知道兩個小舅子私生活極其糜爛不堪,民間風聞臭不可聞依然重用的根本原因。
“朕暫且無事,你先回去吧。”朱祐樘揮揮手道。
張延齡不由莫名其妙,自己大老遠進宮來一趟,皇帝什麽事都沒說就讓我回去,這情形透着一抹詭異!
難道陛下是讓我自己琢磨一下有什麽事,爲他排憂解難?
“爵爺,您請。”
近侍太監過來恭送張延齡出宮。
等張延齡到殿門口轉身時,跟李東陽一樣打量了皇帝一眼,這會兒朱佑樘正看書看得入迷,張延齡并不知皇帝看的是什麽,但他在谄媚方面很有一套,第一次給朱祐樘送女人就是在姐姐懷小公主的時候,第二次則是在姐姐病卧在床時。
張延齡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陛下這是心情抑郁,需要女人相伴,我且去尋人送來宮裏。平常女子恐不爲陛下所喜,不若挑上三五人來,任由陛下挑選,或者幹脆請陛下出宮走一遭……”
張延齡對張皇後極爲忌憚。
爲了送女人的事情,他到現在都不敢跟姐姐正面相對,宮牆内又是張皇後的地盤,他不太敢把人送到宮裏來。
張延齡回去後,馬上作出安排,想讓弘治皇帝趁着入夜前出宮一趟,在外面過夜後再回去,這樣無論發生什麽都是神不知鬼不覺。
别的資源張延齡沒有,可女人他一抓一大把,什麽教坊司、秦摟楚館、明女昌暗女昌……他知道不能送大家閨秀給皇帝,甚至是小門小戶的閨女也不行,隻能找那些讓皇帝臨幸過一次之後便甩開、互相不負責任的那種,最好女人也不知道皇帝的身份。
等安排好後,第二天張延齡便找到相熟的太監,給皇帝帶話,說是他已經準備好。果然,皇帝直接派人傳張延齡觐見。
“陛下久居宮中,不曾體察京城的民風教化,臣特地準備好車馬,請陛下出城微服遊覽。”張延齡行禮道。
朱祐樘神色間有些恍惚:“你是讓朕出宮?”
“呃……”
張延齡心想,這不是廢話嗎?難道微服遊覽是讓你在宮裏遊覽?你隻要不穿太監的衣服,誰見到你都知道你是皇帝啊。
“算了吧,朕這幾日身體不适,還是待身體好轉之後再出宮。”朱祐樘說完,又将手上的書拿起來看,“沒事的話,你且退下。”
張延齡被好大一盆冷水澆在頭上,他怎麽也沒料到被皇帝耍了一把,明明是皇帝讓他自行領會進行安排,現在卻對他很冷淡,那隻有一種解釋,自己安排得還不夠盡心。
皇帝不想出宮,一定是想讓他把女人送到宮裏!
當晚,張延齡便找馬車運了幾個身着黑色鬥篷的女人到宮門外,親自進宮跟皇帝奏禀。朱祐樘生氣地說:“朕的話,你沒聽明白嗎?朕身體有恙,你且先退下,有時間去給你姐姐問安。”
張延齡哭笑不得。
我的娘親啊!
我把女人送到宮門口,這會兒如果見到姐姐恐怕連雙腿都要發軟,還主動去求見,那是沒事找抽?
張延齡從乾清宮退出來,心裏帶着不解,皇帝這是怎麽了,到底是什麽書讓皇帝要秉燭夜讀?
這時候司禮監秉筆太監蕭敬走過來,道:“國舅爺,您或許不知,陛下這幾日都在看書,也不知那書中有何魔力!”
張延齡心想不好,這是有人比他更會獻媚,居然送了幾本書,就讓皇帝連女人都放在一邊。他趕緊問道:“是何人進呈?”
蕭敬道:“乃是李大學士。”
張延齡嘴巴張了張,一點脾氣都沒有,别人也就算了,内閣大學士他可惹不起。
李東陽怎麽看也不像是谄媚之人,所進獻的應該不會是他平日裏所看的《李蓮梅》等書。随即轉念一想,你李東陽不送,我不會送?我恰好家裏還有一本精裝彩色插圖版的《李蓮梅》,送來給陛下解解乏也是極好的。
張延齡第二天就叫人把書送到皇宮裏。
弘治皇帝什麽都沒說便将書收下,這讓他感覺有戲。
但随即他從詹事府聽說了一件事,原來李東陽送去皇宮的書并非是“進獻”,而是告狀的“證物”,是自己的小外甥朱厚照平日裏沒事看的閑書。
李東陽得知弘治皇帝對此事不管不問,又帶着王華和梁儲等東宮講師進宮面聖,最後弘治皇帝迫于無奈,叫人當衆打了太子十闆子,聽說把太子的屁股都打腫了,太子嘴硬并未說書是從何而來。
張延齡突然感覺自己的屁股一陣涼飕飕的。
這事有蹊跷,我什麽時候進獻《李蓮梅》不好,偏偏在這時候進獻,皇帝見到《李蓮梅》這樣的書,馬上會想到太子的書是我送進宮門的!
張延齡感覺自己大禍臨頭,又躲在家裏半個多月沒敢出門。
風聲淡了之後,他仍舊心有餘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