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沒想到謝铎把自己給“賣”了。
在他六歲時,謝铎奉皇命往閩粵一代考察瘟疫,親自接受他種痘,非常清楚他醫術不淺……
謝铎想幫沈溪揚名立萬,在老朋友面前誇贊一下年少有爲的後輩,完全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出自好意。
但謝铎肯定想不到,如此卻坑了沈溪。
沈溪道:“學生……隻是略通醫術。”
“略通也好精通也罷,如今皇後病情危急,可不是我等臣子能怠慢的……你小子給我聽好了,老夫隻說一遍……”
謝遷把症狀一說,沈溪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在沒見到病患本人,隻是聽聞症狀的情況下,很多時候是難以斷定病情的……
那麽多太醫都沒轍,沈溪自問醫術沒法跟那些太醫相提并論,他唯一的長處便是經受過後世信息社會的熏陶,指導一些方子,僅此而已,如何能給人診斷?
這恰恰說明弘治皇帝對太醫不怎麽放心。
有之前太子死裏逃生的經曆,弘治皇帝會産生個慣性思維……風熱感冒的你們治治就算了,遇到大病,還是另請高明的好。
這一年多時間裏,皇宮幾次招募太醫,這在以往是很少見的,因爲太醫院的差事基本是一代傳一代父職子承,可弘治皇帝卻打破了這種代代相傳的傳統,改而去民間找一些相對有名望的“名醫”。
沈溪有些爲難地說道:“學生并未見到皇後,恐不敢作出定論。”
謝遷沒好氣地說:“皇後千金之軀,豈是你說見就見到的?我現在隻問你,到底是何病,如何治!”
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沒讓我見到人,隻是跟我說了一通症狀,就讓我診治,皇家中人是否都這麽不講理?亦或者是已經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
沈溪心裏其實還是有個大概估量的。
他相信那些太醫也能想到這一點……皇後其實不是生了什麽疾病,而是中毒了!
這年頭任何疾病都有先兆,平日太醫都會去請“平安脈”,皇後昨日還好端端地出席太子的考核,紅光滿面,精氣神十足,今天病情突然發作迅速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什麽病也不可能這麽急!
有兩個可能導緻中毒,其一是食物和飲用水中毒,其次是像之前太子朱厚照那樣,被蛇蟲鼠蟻咬傷。
皇後出現症狀後,太醫肯定會第一時間查看皇後的日常食譜,檢查飲用水,以确定是否有毒素在裏面,如今尚未有定論,那皇後被蛇蟲鼠蟻咬傷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了。
沈溪心想:“這皇宮可真是個好地方,天子之氣養的蛇蟲鼠蟻不少。先是太子被咬傷,如今又是皇後,事情是否太過巧合了些?”
跟太子上次被毒蟲咬傷的情況類似,皇後之前也未發覺身上被什麽東西叮咬,除了露在外面的手、面龐和脖子外,别的地方若被毒蟲噬咬,非常不好判斷。
沈溪之前問過太子病情,得知太子身上的傷口部位極其隐秘,而且小到初時連仔細觀察都難以察覺,如此一來就帶來個麻煩……皇後是皇帝的女人,太醫是沒法一寸一寸肌膚檢查皇後身體的。若是讓宮女來找,那些宮女沒有見識,再加上天家喜怒無常,膽顫心驚下未必能把傷口找出。
沈溪想的事情很多,沉默半響後才搖頭:“學生并無良策。”
謝遷怒不可遏:“你必須要有!這麽說吧……皇後的病情,與頭年裏太子的病情極爲相似,不過皇後的病卻發得更急……哼哼,我想你也看出來了,這分明是有人要謀害皇室中人,你現在說不知,是推搪!是同謀!”
沈溪想說,頭年裏太子生病後,我已把膏藥藥方進獻,既然知道皇後的病與太子大同小異,你們自己爲何不用膏藥?
謝遷發過火後,發覺可能對沈溪态度有些惡劣,本來是求沈溪做事,說得好像這一切都是沈溪的過錯一樣。當下歎道:“這樣吧……你所娶的謝家女乃是醫藥世家出身,讓她進宮一趟,爲皇後診病!”
沈溪大概也料到謝遷會如此要求。
現在知道皇後身上可能會有傷口,但太醫不好檢查,最穩妥的辦法是找一個精通醫術的女子,可如今宮裏就算有會點兒醫術的女官,也都略通皮毛,放眼京城,除了謝韻兒之外似乎找不到第二個合适的人選。
因爲是命令,謝遷并沒有給沈溪回絕的機會,強硬地說道:“你先回府,這邊賜宴不用理會了,皇後病情着緊。宮裏會派人去你府上接人,到時候讓謝家女獨自進宮便可……”
……
……
沈溪很爲難,因爲他知道,謝韻兒一向對權貴非常抵觸。
當初謝家也是覺得能在治病救人過程中攀上高枝,爲權貴治病是好事,但在開罪李東陽導緻家道中落後,謝家人終于明白,就算是李東陽這樣的名臣,對待治不好病的大夫同樣嚴苛而不講理。
等沈溪回到家,跟滿心期待阖家團聚的謝韻兒說及此事,謝韻兒的臉色果然瞬間陰沉下來。
“相公不用擔心,妾身知道如何做,到宮裏後,一定會把皇後的病治好。”
謝韻兒臉色不好看,不過态度卻很虔誠,因爲她心中懷着對沈溪的感激,同時還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無論怎麽說,爲了這個家,她都必須進宮走一趟。
沈溪歎道:“韻兒若是不想去,其實我可以跟謝閣老說明情況,或許他不會強人所難?”但這話出口,連沈溪自己都不相信。
謝韻兒撩了下額頭的秀發,輕輕一笑:“妾身其實也想證明自己的醫術呢……若是連太醫都治不好的病,卻僥幸讓妾身給治好了,以後别人再也不會說我們謝家浪得虛名!”
沈溪不知道謝韻兒此話有幾分真誠,不過既然謝韻兒堅持,加上皇命難違,隻能順着愛妻的心意行事。
過了一刻鍾,宮裏來接人的馬車便到了。
趕車的是一名颔下無須臉龐白淨的中年太監,車上還有幾名接待的宮女,後面則有二三十個禦林軍和宮廷侍衛沿途護送。
沈溪見到那極爲熟悉的太監,輕輕一歎,并沒有上前打招呼,幸好謝韻兒入門晚,沒有見過沈明有,不然場面不知道有多尴尬。
“這位夫人,請您上車。”沈明有扭扭捏捏過來,說話陰柔尖銳,手指不自覺掐成蘭花狀……但他始終不敢看沈溪一眼,目光落在謝韻兒很傷,努力擠出笑容。
“有勞了。”
謝韻兒說了一句,拿着自己的醫藥箱,在宮女攙扶下上車,随後沈明有跳上馬車,一行往皇宮方向而去。
沈溪站在家門口,望着馬車遠去的影子,心情有幾分郁悶……
一方面是因爲謝韻兒,另一方面則是爲沈明有。
妻子進宮禍福難料,他心裏擔心。
曾經好吃懶做的二伯如今卻成爲身體殘缺的陰陽人,他心裏更是感慨無比。
沈明有看起來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非當初他遊手好閑,與沈明文進省城後迷戀花花世界,又豈會被人拐騙到京城做了太監?
不過他也算有些運氣,人沒死不說,還能留在坤甯宮伺候張皇後,也算是經常能見到皇帝龍顔之人。
隻是代價稍微大了些。
沈溪知道,他的二伯母錢氏頭年便遠赴京城,如今沒有絲毫消息,照理說錢氏不可能找到丈夫……
一個女人沒有多少盤纏,千裏迢迢到京城尋夫,舉目無親,她如何過活?
本來李氏希望沈溪能把錢氏到京城的消息,找機會告訴沈明有,沈溪現在想來,還是别說的好。
沈家人心散了,等老太太去世,沈家估計就會徹底四分五裂,就算如今老太太健在,沈家也不再是一言堂。
各掃門前雪吧。
沈溪沒有進院門,一直等在門口,朱山提着個燈籠陪着他,林黛幾次出來勸沈溪進去,沈溪都沒理會她,林黛隻能悻悻然回到她的房間。
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雲伯匆忙從自己家裏趕過來,他剛聽說小姐進宮的消息,便過來詢問情況。
沈溪道:“雲伯不用擔心,夫人進宮爲皇後診病,不會有危險。”
話是這麽說,但沈溪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宮門是何等地方?
進去容易出來難!
皇後的病治好了一切安好,但若出什麽差錯,皇帝能不降罪?
就這麽等了兩個多時辰,一直到三更鼓敲響,遠處才有馬車的影子出現……這次趕車的變成了宮廷侍衛,前後也沒有禦林軍護送,等車子在門前停穩後,沈溪非常緊張,他怕謝韻兒留在宮裏暫時回不來。
但很快,謝韻兒出現在馬車車廂的簾子後面,在兩名宮女攙扶下下車。
“相公。”
謝韻兒臉上滿是驚喜,是那種大難逃脫後與心愛之人重逢的、發自内心的喜悅。
其實她自己也知道,這趟進宮極爲兇險,但爲了丈夫和家人,她不得不走這一趟,好在最後平安歸來。
沈溪先給侍衛和宮女每人打賞了幾十文錢,送走人後,這才看着謝韻兒問道:“怎麽樣了?”
謝韻兒纖手被沈溪緊緊握着,略微有些羞赧,面色绯紅地說道:“病因找着了,皇後身上被毒蟲叮咬,在腋窩靠下的部位,極易被人忽視,妾身看……不似普通毒蟲,倒好像是被毒針紮傷,妾身……沒敢說。”
沈溪大概料到了。
太子和皇後在這兩年裏相繼中毒,絕對不是什麽巧合,宮裏有人要謀害皇室中人……或許弘治皇帝才是這些人下手的主要目标,隻是皇帝身邊太監和侍衛衆多,下手不易,反倒是張皇後和太子,平日生活較爲随便,歹人容易接近。
沈溪道:“走,到裏面去,你将詳細情況與我細說。”
“嗯。”
謝韻兒望着沈溪的眸光裏水盈盈的,剛才朱山告訴了她前往皇宮後的情況,沒想到沈溪在家門外足足等候了她兩三個時辰。
進到内院主屋,謝韻兒把詳細過程告之,如何進的宮,如何到坤甯宮,如何單獨檢查皇後的身體,最後找出被紮傷的病處,再如何處理傷口……
“妾身觀來,傷口應是在一兩日内被人所傷,如今皇後已漸漸蘇醒,但神志不清,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謝韻兒道,“妾身身份卑微,在做完事情後就自行告退,皇後後續的調養,會有禦醫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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