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嶺,是11省道上浙西北境内僅次于幽嶺的一截山路,那會兒的路況遠不比現在這般寬敞,三米左右寬的土路,從上嶺再到上坡大約有五公裏。
在這一段五公裏的上坡上要經過一道橋,這道橋據說是修自于明中期年間,幾乎每年都有車輛或是牲畜從橋上跌落,而橋下是深越三十米的溝壑,一水的亂石,隻要掉下去必定沒有活路,所以我們當地人也叫這兒丢魂橋。
黃嶺是一座山,從山中開辟的這條路便是11省道的一部分,連接着浙皖兩省交通,把皖南的煤礦和糧食運往浙江,把浙江的小商品和水産遠往内陸。路雖小,車卻不少,那年頭路上跑得最多的便是大解放。
這不,就在我們搖搖晃晃一路小心的趕着,還是在這節骨眼上遇到了狀況:剛過勾魂橋對向便來了一輛大車,那車燈刺的我眼睛都睜不開。
過去的馬路遠沒現在這般寬敞,遇到會車便是家常便飯,修路的人會每隔一段路修一處會車店,就是比平常馬路多修一個車位出來,類似于現在的側方停車那麽大一個框。
離眼下最近的框在哪呢?就在橋的後頭,也就是剛才我們過的地方,寶寶一腳刹車停住便準備往後倒,我還提醒了一聲:“要不我下去給你看着?”
“不用。”寶寶一手夾着煙一手打着方向盤道:“這地兒天天走,閉着眼睛都能倒回家。”
我是相信寶寶的技術的,他當過兵,是汽車兵,那個年月最吃香的職業之一就是駕駛員。林寶寶退伍後原本是分配在縣裏頭給一個銀行領導開小車的,可是那小子挺混的,和人家領導媳婦兒勾搭在了一起,東窗事發後險些被送進局子裏,好歹是那女人求饒,林寶寶隻是丢了飯碗,回家幹起了黑車勾當。
一個老司機,按理是決計不會出這種錯誤的,可是意外往往就是這麽發生的。
車子倒到橋正中間的時候,林寶寶突然叫了一聲“哎喲”,我側身一看,原來是他手中的煙頭燒到了他的手指,這家夥一吃痛手一抖煙頭便掉了下去。不偏不倚,那煙頭又掉進了他的鞋子裏,火燒肉,那家夥,是個人都會有本能反應。林寶寶一彎腰想去把煙頭撿起來,但是他一隻手還搭在方向盤上,身子一動,手沒動,那方向盤也就跟着歪了。若是這時他把煙屁股給撿起來,或許也還沒事,但是他扣了一下,不但沒扣到煙屁股,卻讓那煙頭往裏面掉的更深了。
這一家夥把他給燙的,那家夥,頓時擡腳就踹啊,這也是本能反應,可是那一刻,他忘記了他在幹嘛,他的腳底下又是什麽東西。
我隻聽見車子的發動機“嗚嗚”得突然變的狂躁,發動機的轉數一下子就瞬間拉高,接着“嘭”得一聲傳來,然後我便又聽到了玻璃的破裂聲和衆人的驚叫聲。我從後視鏡裏掃了一眼,我看到車子後面一陣慌亂,慌亂中我還依稀看到有個身穿白衣服的人從後擋玻璃裏已經飛了出去……
最多不過一口氣的功夫,我這輩子離死亡最近的一次經曆到來了,整輛車越過了古老的石橋邊欄,猶如一塊被人踢下山崖的石頭。自由落地的感覺讓大腦一陣空白,沒有像電視裏放得那般漫長,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巨大的沖擊力在釋放後的第一秒就讓我暈了過去。
被人扒拉出來的時候,我醒了,我看到了一團鐵皮,四周嘈雜的聲音和燈光讓我意識到自己獲救了,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被送去的醫院,我知道我的後腦勺上有兩塊疤,一直到今天這兩塊疤還是沒長頭發,所以我總是會稍微留長一點把它們蓋住。不是我覺得難看,而是我不想看到它們而想起當年的慘狀。
我們的運氣不算太差,車子落進了一個小水潭,也就是這潭水救了我們的命,若是在偏離兩步路,我想今天我已經不能坐在這裏跟你們說故事了。沒死不代表着沒傷,很多人在那一場事故裏受的傷足以讓他們半年之内不能下地,有很多人,諸如大牛光肋骨就斷了五根,林寶寶是手臂骨折,外傷無數,還有的人腦部受傷,一躺就是大半年。
這是一起重大事故,而我竟然這些人裏傷得最輕的那一個,因爲車子是屁股朝下,直挺挺的紮進水潭的,我的座椅和我的位置救了我一命,我僅僅是後腦勺縫了四針,兩處加到一塊兒還不到兩厘米的小傷口。而其它人,即使沒死也是重傷,林寶寶的頸椎斷裂,大牛光肋骨就斷了五根,當晚我就被人先行送回了家,得知消息的查文斌見到我的時候面色鐵青。
這事兒怨我嗎?說怨那也是有一點,說不怨,其實又不是我開的車,這隻是個意外。
“不是意外,沒丢小命就算是上高香了,我看你的印堂中間的黑影都快要有兩指寬。”查文斌對我私自外出非常氣憤:“好歹你也告訴我一聲,給你們除下塵,掃下晦氣,真以爲墳窩子是哪個都能去摸的?”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後腦勺一陣痛得發涼,我龇着牙道:“摸了就摸了,明兒一把火燒了,娘的,真是它找我們了?”
“你那同學的阿爸是讓人勾了魂,我看你也差點被人給勾了,怎麽那麽不長眼的。”
“拉倒吧,還勾魂呢。”我嗤笑道:“我那同學長得咋樣,要不給你介紹介紹?”
“沒興趣,不過我可告訴你,你也就是這兩年八字硬扛得住,擱在别人早見閻王了。今晚下那麽大的霧沒見着?你幾時看見我們這晚上沒下雨就起這麽大霧的,我跟你說,今晚上可熱鬧了,多少人親眼看見一溜人擡着轎子去了茅草灣後山。”
“誰啊?”
“你說呢?”查文斌喝了一口茶道:“你朋友那事兒我或許擺不平,明兒還得去找人。”
我打趣道:“别逗了,雖然我那同學長得不怎麽好看,你也沒必要這麽推辭。”
“别拿我老當神仙,就你們白天挖的那位爺,挖出來容易,送回去難。聽說過土仙不,你這是給我找了門好差事,甯遇十個鬼,不碰一個仙,鬧不好我都得搭進去,下回遇到事之前先打聽清楚,你那同學他爹高城是活該送命,斷了人家仙根在前。”
“什麽仙根?”我把褲裆一摟道:“這玩意?”
查文斌一眼白過來道:“你那玩意也就算是個茅草根,他動了人家的地兒,說是上山找地兒種點玉米,燒到人家墳頭上才遭了罪。”
“多大點事,那會兒平墳還田的時候,多少墳頭被砸了也沒見人咋樣。”
“不跟你多啰嗦,你那同學的老爹明天還能下葬,他還得再放一天,已經在找他們家裏人做工作了,就這麽葬下去一準的還得出事。”查文斌頓了頓道:“有些事兒别不信邪,你今晚就是最好的教訓。”
“哥,我信,我能不信?”我擡起胳膊示意自己那被刮爛的衣服肘子道:“整天跟你呆一塊兒,腦袋裏除了神就是鬼,明天你最好請個神仙給我也來瞧瞧。”
來的這個人我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倒是聽到一些人議論,說她是什麽仙姑轉世,其實看着就一四十來歲的農村大媽。穿着一身紅布花棉襖,褲子又是綠色的,一雙黑面布鞋,頭發盤着,頭頂還插着一大朵花。這女人走起路來,那屁股就跟碾盤似得一般大,左右晃動能把村裏的光棍們給晃一地的口水。
她叫何金鳳,跟我們說是同一個鎮的不同村,這人是怎麽被查文斌請來的呢?據說她的命是查文斌的師傅馬真人給救回來的,所以查文斌出馬,她必定會來。
這女人有什麽來頭?仔細一說,喲,那來頭還真不小!
過去,農村裏經常會有一些跳大神的人,自稱自己是什麽神仙下凡附體,裝神弄鬼的糊弄莊稼人,這類人也通常以女性爲主,被稱爲仙姑。這類仙姑多半都是騙子,信口雌黃的亂講一通,害得不少人小則丢錢,大則送命。
何金鳳也是一位“仙姑”,不過這位仙姑可不替人瞧災消難,想請她開金口,那得看緣分。她這人雖然長相處事都有些顯風塵,不知道定以爲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可誰又知道她這輩子都不曾嫁人,守身如玉隻因爲當年那個救她的男人,隻是他不肯娶她罷了。
論輩分,查文斌得管她叫“嬸”,但她不答應,若是喊她一聲“師娘”,那這女人便會樂的開了花。
那女人手中的瓜子殼橫飛,纖細的手指和一般勞作的女人不同,那臉上看着查文斌滿滿都是笑意:“找你師娘是爲啥子事?”
查文斌不敢拿師傅名節開玩笑,換了個說法道:“想請您幫個忙,‘下去’一趟替侄子探一探。”
“喲,我可沒你這樣的侄子,别亂認親戚!”那女人果真是說變臉就變臉,丢下手中的瓜子道:“若是門中的事兒,那是我分内,若是外面的事兒,就是叫親娘也不好使!”
查文斌攔到那女人跟前道:“嬸兒,我眼裏是把你當自己親人看得,這不,您也明白我師傅的脾氣,别爲難我成嗎?”
那女人伸出手指戳着查文斌的額頭道:“跟馬老頭一樣的德行!一根筋,是不是你們做道士的都是死心眼啊!也罷,我是沒指望,說罷,咋個回事。”
“通個神,跟這片的打聽一下,後山有個窩子裏面的主什麽來曆。”
“得,東西都準備好了?”那女人問道。
查文斌見她答應,連連回道:“好了,就連擡您上山的轎子都備好了。”
“那就走吧!”那女人往院子裏一張躺椅上一靠,前後各有一個男人擡着躺椅“吱吱嘎嘎”的往外走去,圍觀的人不停的在後面指指點點,我聽到有人議論道:她怎麽也來了?
“啥來路?”我問查文斌道:“馬真人的小老婆?”
“别瞎說!”查文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她是神婆,神選中的人,我隻能和鬼怪來往,她能跟神靈溝通。”
“就她?”我有些不信。
查文斌拍着我肩膀道:“不信你也得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