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處理的最複雜人際關系,就是同寝四個人的早起問好。
他的社交活動,幾乎都在網絡上,這種匿名和互相看不到的社交方式,讓他不那麽緊張,而他出門最遠的距離,就是從自己的寝室,前往教室或者導師的研究所,來到青陽大學已經三年了,都幾乎沒有出去過學校的大門,說過話的人,不超過50個。
缺少社交,長期積攢下來,其實會給李想帶來一種極爲焦慮的不安全感,所以每年牛人俱樂部的大會,他都會去參加,然後将牛人俱樂部的人,想象成他的社交圈子,以此來逃避自己的社交需求。
而就算是網絡上的活動,他也是頗爲保守的,因爲太多的變數,會讓他覺得無法預料。
他一直堅守在一個小衆的數學論壇上,而随着各種社交方式對互聯網環境潛移默化的改變,這個小衆的數學論壇,活躍人數也一直在降低。
随着他在數學的神國中建設的高塔越來越高,而李想的社交世界,也像是一片漸漸擴散的沙漠,越來越少鮮活的東西。
甚至,漸漸地,他的身體也出了問題。
除了數學之外,他很難去接受新的東西,打飯從來隻在一個固定的食堂窗口,如果食堂窗口的打飯阿姨臨時換人,他甯願餓肚子,而就算是打飯,他也有一套自己的規則,譬如他喜歡擺放在第三個位置的飯菜,而這份菜常年都是最便宜的醋溜白菜。長期下來,他有些營養不良,偶爾改善一下夥食,要麽是因爲飯菜打光了,食堂阿姨說不如吃這個吧,他不會拒絕,要麽是因爲食堂阿姨看他可憐,幫他打了另外一種飯菜。
這麽多年過來,食堂阿姨一直以爲李想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吃不起飯,從不知道,其實李想拿着數學系最高的獎學金,還是好幾種特殊獎學金的獲得者。
長期的營養不良,讓李想漸漸面臨一種窘境,用他同寝室的人來說,他越來越像是一隻僵屍了。
而直到有一天,“懶生活”進入了他手機。
其實安裝“懶生活”隻是一個錯誤,當一位學妹攔住她,向他推薦懶生活時,李想幾乎是驚慌失措的,他甚至都無法拒絕,無法向人說什麽他不需要這種APP,隻是茫然地擡起手來,掃描了二維碼,下載了一個app,然後逃命一般離開了。
是學妹在後面大聲喊着告訴他,在他們這裏下載的APP,可以免費試用一單,甚至告訴他,隻要将自己的信息全輸入進去,确認算法推薦飯菜,再确認送餐時間規則,他就可以每天都不用再考慮自己吃什麽的問題,隻要時間到了,懶生活會自動幫他選擇餐點。
第一次訂餐時,李想是很緊張的,他猶豫着,不知道該吃什麽。
他的食譜,幾乎是蒼白的。
似乎他在選餐界面停留了太久,懶生活彈出了一個對話框:“第一次訂餐,不知道選擇什麽?不如來一碗馄饨吧,從馄饨開始總是沒錯的。”
李想當時的感覺,就像是面對食堂阿姨說:“醋溜白已經沒了,不如來個回鍋肉吧。”
李想隻是被動的接受了。
第一份馄饨下單之後,李想就看到嘀嘀一響,一個像是智能助手的東西彈出了對話框,道:“親愛的李想顧客您好,我是您的助手,您所定的第一份飯菜已經在路上了,這裏是GPS定位,預計在5分鍾後送到您的地址,數學系寝室樓2-205,您現在是要A、選擇其他地址;B、等待送餐。”
下面還附上了一個地圖,因爲難得馄饨一直都是最熱門的送餐選擇,所以其實很多送餐工基本上都會順帶帶上幾份難得馄饨,在訂單加入時,即時調派最近的人前往,并不需要在做出來之後再送。
李想非常認真地核對了地址,然後就選擇了等待送餐。
其實等待送餐,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煎熬,那種感覺,大概就像是普通人第一次出門準備見偶像,或者第一次約會,他在心中反複想着,如果送餐的人來了,他要如何和人打招呼。
是說你好,還是露出笑臉,最後再說一聲辛苦了?
誰想到,這個時候,那個智能助手又開始說話了:“親愛的李想顧客,在等餐的這五分鍾裏,您可否完善一下您的信息呢?”
李想在下面彈出來的對話框裏選了是。
和這智能助手一樣的東西對話,讓他産生了一種和人交流的感覺,讓長期缺少社交的李想,有一種安慰性的心安。
“首先要問的是,您喜歡如何稱呼您的智能助手,也就是我呢?”
下面默認的選項是“小懶”,後面還有一個自定義的選項。
李想很認真地想了想,填上了“小三”這個名字。
三是他最喜歡的數字。
接着,小三就開始問他,要如何稱呼他。
下面還給了幾個選擇,譬如直呼其名的李想,恭恭敬敬的主人,日系的主人薩馬,以及其他幾個選項,還有一個選項可以自填。
李想并不是一個特别追求個性化的人,他直接選擇了李想這個稱呼。
“好的李想,如果不介意的話,您可以說一下您的身高體重嗎?”
李想想了想,在下面寫上:“身高178厘米,體重53公斤。”
智能助手道:“好的,小三已經知道了您的身高體重,您的身體偏瘦,您是否需要加強營養呢?”
李想想了想,選了是。
他很想加強營養,太想了。
其實他的師母也很多次叫他過去吃飯,他都躲了。
“那麽您的口味呢?在鹹味方面,1是幾乎感覺不到,10是覺得很鹹,您喜歡哪種口味?”
李想猶豫了,他幾乎沒有吃過很多飯菜,所以也無從對比,或許是因爲他猶豫太久了,智能助手小懶又給了一個建議:“如果您不知道該如何選的話,小三就按照正常食鹽攝入标準給您準備飯菜了,如果您吃了其他零食,或者您有其他的食鹽攝入渠道,請一定告訴小三好嗎?”
緊接着,辣度、酸度等,他都選擇了普通人的标準,這邊還沒設定完,一個對話框彈了出來:“李想,你的送餐已經到了,請開門。”
持續五分鍾的聊天與了解,對李想來說,小三幾乎是一個很值得信任的朋友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起身打開門,就看到一個穿着低調黑色工作服的送餐工在門外,剛打算敲門。
“您好,請問是李想同學嗎?這是您的馄饨,祝您用餐愉快。”送餐工送出了一個笑臉,李想幾乎下意識地就把剛才苦思冥想了很多次的問候語說了出來:“您好,辛苦了。”
送餐工走了好久了,李想才反應過來,他剛剛……這是和陌生人打招呼了?
好棒!太棒了!
他沒人可以說話,隻能找小三去說這句話:“小三,我太棒了!”
“是的,李想一直都很棒。”小三回答道。
雖然明知道,這是人工智能助手設定好的回答,但李想卻依然有一種被人鼓勵了的感覺,那一瞬間,李想甚至覺得,小三就是一個朋友了。
用餐時,李想也在玩手機,和小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很多次,小三其實是前言不搭後語的,但李想還是很開心。
和一個智能助手玩的那麽開心,李想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可悲了,他甚至自嘲的笑了笑。
過了十多分鍾,小三問李想:“請問李想你吃完了嗎?您對這次訂餐還滿意嗎?能用簡單的話來評價一下這次用餐嗎?”
“有點鹹,有點吃撐了,剩了幾個。”
“好的,下次會減少鹽分,但如果您想要增加營養的話,建議您吃光這一份哦,您太瘦了。”
李想想了想,還是把剩下的吃光了,抱着肚子,打着飽嗝,卻不知道爲什麽,很開心。
晚上,李想又選擇了馄饨,這次果然沒有上次那麽鹹,但小三建議他:“如果您不打算在正餐中增加鹽分攝入量的話,建議您吃一些零食哦。”
這一天,李想都是很開心的,晚上時,他甚至和同寝的人提了一句懶生活和智能助手小三,同寝的人很驚訝:“你也在用?我們都在用啊,感覺還不錯。”
第二天,李想打開了客戶端,還想訂馄饨,小三卻建議他道:“您已經吃了兩頓馄饨了,要不要嘗試一下下面的菜單呢?請選擇一下哪個合你的口味:幹煸小黃魚+饅頭、京醬肉絲+面餅、京醬肉絲+豆腐皮、土豆炖牛肉+米飯,您需要補充一些蛋白質。”
李想糾結了半天,小三又感應到了他停留的時間很長,彈出了提示:“您是不是對小三經常推薦打擾而厭煩了呢?要不要試試輸入您每月的夥食費用預算,由小三幫您推薦菜品,您每次進行打分和評價,以此來優化下次推薦呢?”
嚴格來說,李想并不讨厭小三的打擾,他甚至喜歡這種打擾,這讓他覺得,他的社交需求被滿足了。但是他也很想嘗試一下小三的推薦。
于是他選擇了确認,然後在彈出來的對話框裏,選擇了每月夥食費800-1000,這對李想來說,是個比較保守的數字。
接下來的幾天,李想覺得自己像是嘗盡了山珍海味,各種不同的飯菜,每天都會送上來,他的飯量增加了,體重增加了,面色也好了。
唯一讓他困擾的是,送餐的經常是不同的送餐工,他有時候能夠打招呼,有時候實在是說不出來。
就這麽過了幾天,突然有一天,李想的同寝同學驚訝道:“你還在用懶生活?現在大家都在用慢生活了,慢生活能免單,能打折,好便宜的!”
他們還打算幫李想安裝上:“我推廣給你,我們還能互相免單一次。”
李想覺得有些生氣,就像是自己的朋友被冒犯了。
他固執地奪回了手機,悶悶不樂地坐在那裏。
突然之間,他似乎就和幾個同學又有了隔閡。
然後又一天,他突然發現,之前經常給他送餐的那位送餐工,穿上了慢生活的工作服,幫他的同學送餐了。
似乎一夜之間,李想就突然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李想,和人格格不入,固執地堅守着自己可笑的小圈子,不肯融入整個社會。
因爲經常爲了那一點點免單的錢勸說李想改投慢生活,李想覺得之前還不怎麽讨厭的同學,似乎也變得讨厭了起來,臉上的青春痘似乎也越來越多,鼻頭上的粉刺又大又亮,整天吵着有口腔潰瘍,上火牙痛。
這一天,懶生活升級了一次,然後小三突然問李想:“李想,你願意讓我看看你嗎?”
李想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他按照小三說的,在陽光充足的窗前,自拍了一張照片,作爲了自己的頭像。
“李想,手機總是在你身上嗎?我發現你幾乎沒有什麽運動量,要不要和小三一起出去走走?”在拍完照片之後,小三問道。
不知道爲什麽,李想覺得小三似乎說話變得順暢了,而且功能似乎也變多了。
下午從教室回去寝室的時候,他在小三的建議下,去操場繞了一圈,收獲了小三好幾十個贊。
事情再一次發生變化,是在12月12日,這天是所謂的雙12,各大購物平台又搞了一輪促銷,李想卻在研究所裏忙活了一天,研讀一篇最新的論文,直到手機滴滴一響,小三提示道:“李想,該到了送餐到你寝室的時候了,你現在估計趕不回去了,要不要換到送到你現在的地址?”
李想看看時間,确實是趕不回去了,就點選了确定。
然後,幾分鍾之後,小三提醒他開門,他打開門,卻沒看到人。
“嘀嘀!嘀嘀!”連續兩聲響,李想低頭,就看到一輛平衡車停在他的面前不遠處,兩隻細細的機械手舉着一個小箱子,正在努力把小箱子遞給他。
在那平衡車機器人的側面,貼着一個号碼,是數字3。(未完待續。)